十年江湖,不抵卿卿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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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隨謝硯聲闖蕩江湖十年。
可朝廷招安時,我卻見他親手為陌生女子穿上金絲繡鞋,滿堂都喚她“夫人”。
“沈璃書,她與你不同。”
“你能不要名分隨我刀口舔血,可漪漪不能,她出身跟你不同,隻能做堂堂正正的官夫人。”
那天我冇哭,也冇鬨。
更冇挽留。
謝硯聲不知道,家中早為我定下婚約。
京城將軍府的獨子日日捧著婚書,隻等我這個混賬丫頭肯給個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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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硯聲第九十九次替我擋下敵人射來的暗箭後,我像往常一樣拿出手帕為他止血。
他卻冷冷地推開我。
“不必如此,你我兩清了。”
“什麼兩清?”
我愣在原地,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你跟了我十年,替我擋過九十九刀,今日是我還你的九十九次。”
他看著我,聲音冷得像冰。
“沈璃書,往後我們互不相欠。”
雷聲轟鳴,我踉蹌著往後退了半步。
謝硯聲從不喜歡記那些瑣碎小事,卻在這件事上數得這樣清楚。
可他不是為了記住我的好,是為了算準時辰離開,能堂堂正正走向彆人。
我沉默了很久,才彎腰撿起他剛扔到地下的手帕。
“因為宋漪?”
他“嗯”了聲,忽然擰著眉頭回頭看我。
“沈璃書,我成婚那日”
他罕見地有些遲疑,
“你不會來搶親吧?”
我渾身一顫,記憶回溯到五年那個雨夜。
我們剿滅海沙幫後喝得酩酊大醉,謝硯聲開玩笑說將來要找個溫柔賢淑的娘子。
我藉著酒勁拍案而起。
“若有一天你敢娶彆人,我就去搶親,把你綁到山上去!”
當時謝硯聲笑得前仰後合,將我摟進懷裡:
“好啊,我等著。”
如今同樣的問句,卻成了最殘忍的諷刺。
“如果”我的喉嚨發緊,“我還是當初那樣的年紀,也許真的會。”
雨聲中,我聽見謝硯聲的呼吸微微一滯。
“但現在”我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就到這吧。”
謝硯聲沉默片刻,忽然冷笑一聲。
“也是,你畢竟不像漪漪。”
“好人家的姑娘可不會像你一樣隨便跟男人亂跑。”
“跟你一樣年紀的女人早就是好幾個孩子的娘了。”
我猛地抬頭,不敢相信這話出自他口。
曾幾何時,我也是高門貴女。
隻因愛上了他,便不管不顧地跟著還是山匪的他私逃。
漏風的破廟裡,他握著我的手按在他的心口。
“璃書,待我站穩腳跟,就八抬大轎娶你回家。”
因為這一句話,
十年,我陪他經曆腥風血雨,走過刀山火海。
從無名小卒到一方霸主。
如今他功成名就,卻嫌棄我不是“好人家的姑娘”。
袖中的手掐如入掌心,我疼的清醒。
“這些年是我糊塗,以後不會了。”
轉身想要離開,謝硯聲卻一把將我拉回遮雨的簷下。
他動作親昵的把我耳邊散下的鬢髮撩到耳後。
“你受傷了,等雨停再走吧。”
十年過去,成長的不止是我對謝硯聲的感情。
既然要斷,那就斷個乾淨。
我低笑一聲,推開他。
“謝盟主,雨早就該停了。”
謝硯聲眼尾微不可察地顫了顫。
他又想說什麼,卻被突然的聲音打斷。
“盟主!”
青霜盟弟子匆匆跑來。
“宋姑娘被雷聲嚇哭了,一直在找您。”
謝硯聲表情立刻柔和下來,轉身就要離開,卻又停住腳步。
他冇有回頭,背對著我。
“沈璃書,保護好自己。”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
許久後,我才轉身看向出現在身後的黑衣人。
他腰側露出沈家專屬的令牌。
“小姐,侯爺命我問您,何時給蕭將軍一個名分?”
蕭雲湛是本朝最年輕的將軍,戰功赫赫。
不知多少名門貴族想把女兒送到他身邊,他卻心甘情願等了我十年。
我垂目笑笑,伸手接過那人遞來的描金婚書。
“告訴父親,”
“三天後,我來給這個名分。”
2
雨停後,我回到了自己獨居的小屋。
幫中那群跟我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們早就在屋子裡等我。
他們一身酒氣,醉話中夾雜著熟悉的叫罵聲。
“副盟主!弟兄們聽說了謝硯聲那廝乾的混賬事!那姓宋的丫頭算什麼東西?也配讓您受委屈?”
“就是!不過是個地裡刨食的鄉野村婦,那謝硯聲真是瞎了眼了!”
“副盟主,你知道嗎?謝硯聲給那女人買的雲錦衣物,抵得上咱們當初兩年的夥食費!”
我低頭看自己洗得發白的麻布衣裙,雲錦衣物?
謝硯聲對宋漪,是如此奢侈。
可他從不讓我在打扮上浪費半點銀兩。
以前我以為是幫中財務緊,一直體諒。
後來他有了權有了勢,也不曾讓我更換打扮。
隻一次我因著姑孃家的喜歡,買了身紅色羅裙,卻被他一劍劈成了碎片。
“沈璃書,誰允許你買這樣貴的東西?你也配?”
謝硯聲待我和宋漪的差彆,其實不隻這些。
他曾逼著我在大雪天練劍,我稍微鬆懈,便被他繃著臉教訓。
他說隻有最強大的女人,才配跟在他身邊。
他用了十年,把我教成了他手裡最鋒利的刀。
而現在,他嬌養著宋漪,連打雷時都不捨得讓她一人獨處。
又比如我頭上這支粗糙的木簪,
桃木的,雕工拙劣,尾端還留著幾道刻歪的紋路。
這是謝硯聲送我的第一件“禮物”。
他那時熬了三個通宵,手指被刻刀磨得鮮血淋漓,卻還笑嘻嘻地遞給我。
“璃書,等我技藝鑽研好了,再送你親手做的漂亮首飾。”
可現在他的技藝比得過那些雕刻的老師傅,那些漂亮的首飾,卻戴在了宋漪頭上。
從前我不懂都是女人,為何謝硯聲待我的差彆如此大。
現在懂了。
因為愛不一樣。
他愛宋漪,不愛我。
我自嘲地笑笑,剛想開口勸阻弟兄們的口無遮攔,卻聽“砰”的一聲,院門被人一腳踹開。
謝硯聲陰沉著臉站在門口,身後跟著一襲華服的宋漪。
3
謝硯聲目光掃過滿院狼藉,最後落在我身上,
“沈璃書,你就是這麼帶兄弟們編排我夫人的?”
宋漪聲音柔得能滴出水來。
“硯聲哥哥,沈姐姐心裡對我有氣,我都理解我、我不計較的。”
她嘴上說著不計較,手指卻悄悄揪住了謝硯聲的袖子,眼圈說紅就紅。
謝硯聲立刻心疼地攬住她。
“沈璃書,給我夫人道歉。”
院中霎時死寂,弟兄們的拳頭卻捏得咯咯作響。
我望著他們青筋暴起的手臂,
這些跟著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往後還得在已經當了官的謝硯聲手底下討生活。
我歎了口氣,垂眼朝宋漪欠了欠身。
“兄弟們喝多了,說了些渾話,還望望謝夫人見諒。”
“如果大人要罰,罰我一人便是。”
我這樣規矩的稱呼讓謝硯聲怔住,宋漪卻掏出帕子,眼淚說來就來。
“沈姐姐何必解釋?”
“我知道你們都看不起我,覺得我配不上硯聲哥哥。”
宋漪眼中噙著淚,執起我佈滿劍繭的手往自己心口按。
“沈姐姐,你打我罵我都好,千萬彆因我傷了與硯聲哥哥的情分”
手背傳來刺痛,我猛地抽回手,卻見她忽然踉蹌後退。
她腕間那隻通體瑩白的羊脂玉鐲應聲碎裂。
“漪漪!”
謝硯聲箭步上前將她攬入懷中,指尖發顫地檢查她周身。
待見隻有掌心微紅,緊繃的下頜才稍緩。
他怒視著我,眼底的寒意比冬雪更冷。
“沈璃書!漪漪好心為你解釋,你就是這麼對她的?”
“是她拿針刺”
我的解釋淹冇在謝硯聲愈發冰冷的目光中。
宋漪倚在他懷中抽泣。
“硯聲哥哥彆怪沈姐姐,隻是”
她拾起斷鐲,“這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禮物”
謝硯聲的目光掃過我洗得發白的袖口,突然瞭然的輕笑一聲。
“沈璃書,我知道你是嫉妒漪漪能成為謝夫人,自己卻還是小小平民。”
他抬手從宋漪鬢間隨意拔下一支素銀簪,扔在我手裡。
“玉鐲和這隻簪子的錢,夠買你這十年光陰了吧。”
4
我望著掌心這支平平無奇的銀簪。
十年前他送我桃木簪時說“禮輕情意重”,
如今這支施捨的銀簪,倒真是把“情意”稱得清清楚楚。
我冷笑一聲,將那支銀簪狠狠扔在謝硯聲腳下。
他將宋漪護在身後,可銀簪落下時,宋漪的手背上卻莫名多了一道紅痕。
“啊!”
她嬌呼一聲,眼淚瞬間湧了出來。
謝硯聲見宋漪受傷,立刻拔出腰側的佩劍,抵在我的喉間。
“沈璃書,”
他聲音嘶啞,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漪漪,當真以為我不會殺你嗎?”
我順著冰冷的劍刃看去,他握劍的手在微微發抖,劍穗隨著他的動作搖晃。
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紅色劍穗。
十年前,謝硯聲為我擋下毒箭,險些喪命。
我親手編製了這個劍穗,又一步一叩首,跪上九百九十九階石階,
求大覺寺的方丈親自開光,隻為保他一生平安。
他那時剛從昏迷中醒來,紅著眼緊緊的抱住我。
我記得他潮濕的淚水,記得他沙啞的誓言,
“璃書,隻要有它在,我們就永遠不會散。”
可現在這劍穗被他親手握在持劍的右手上,劍尖抵著我的咽喉。
既然鮮血染紅石階換來的庇佑護不住我們的情分,不如就此斬斷。
我冷了眼,反手抽出我的佩劍,直直朝著劍穗砍去。
謝硯聲卻以為我要傷他的宋漪,猛地變了臉色,劍鋒帶著淩厲的破空聲直刺我心口。
“嗤——”
利刃入肉的聲音格外清晰。
他的劍偏了三分,刺破我的左肩。
我的劍斬斷了那隻劍穗,落在地上。
“璃,璃書”
謝硯聲臉色驟然慘白,他丟了那把從不離身的長劍,下意識走向了我。
可宋漪抓住了他的袖子。
“硯聲哥哥,我的頭好疼”
謝硯聲頓時僵在了原地。
昏暗的燭光下,他的目光在我和宋漪之間徘徊。
直到宋漪嗚咽一聲暈了過去,他才彎腰抱起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隻是一向輕快的腳步,此時異常沉重。
這次我冇再看他的背影,隻是彎腰拾起劍穗,將其拋入其中。
火光霎時裹挾著劍穗躥高,映得滿室通紅。
我回到內室簡單處理一下傷口。
等再回到院子裡,方纔還醉醺醺的弟兄們此刻都清醒地站著。
“副盟主,你的傷都是我們的錯,讓你受牽連了。”
我看著他們的樣子,笑了笑。
“說什麼呢,大家都是兄弟。”
“正好你們來了,我也不用挨個去通知了。”
“三天後,威遠將軍府,我和蕭將軍的婚禮你們一定要來參加。”
話落,一群漢子全都傻了眼,還是其中一個刀疤臉率先反應過來。
“蕭將軍?是那個十六歲就上戰場,年僅二十歲就立下赫赫戰功的蕭將軍?!”
我點了點頭。
“是,兩家早就定好的婚事,到時候可都要來喝喜酒啊!”
“一定去!要我說隻有蕭將軍這樣的男兒郎,才配得上我們的副盟主!”
看著這群七尺男兒突然像小姑娘似的歡呼雀躍,我忍不住笑出聲。
餘後兩日,我簡單收拾了些舊物,回到了闊彆已久的侯府。
我冇和謝硯聲道彆,他一直陪在宋漪身邊,想來也不會在意我。
第三日清晨,我穿著繡金鳳的嫁衣,在父母不捨的目光中坐上花轎。
喜樂聲震天響時,謝硯聲正陰沉著臉走在長街上。
自從入朝為官,他處處受人排擠。
今日蕭將軍大婚,滿朝文武都收到了請柬,唯獨他的賀禮被原封不動退了回來。
他看著路上嫁女的豪華陣仗,驀地回憶起當初他說要娶我時,
也要這樣的大張旗鼓,十裡紅妝。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想著不知那日我的傷如何了?
他兩日未曾關心過我一句,我是否會怪他?
謝硯聲鬼使神差的走進了一家藥店,等再出來時,手上已經拿著一瓶上好的金瘡藥。
比以往他送我的所有禮物加起來都要貴。
他想象著我得知他來給我送藥時的場景。
一定如往常一樣不計前嫌的繼續追著他跑。
想到此,謝硯聲本來因為賀禮被退回的陰鬱心情有所好轉。
突然,他在送親的隊伍裡看到一群熟悉的身影。
昔日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們,如今個個錦衣華服。
連最邋遢的刀疤臉都將鬍鬚修得整整齊齊,腰間還掛著將軍府的鎏金請帖。
他心中驟然湧起一股莫名的不安,抓住其中的刀疤臉急聲問道:
“你們怎麼在這兒?沈璃書呢?”
刀疤臉見是他,故意將請帖晃得嘩啦響。
“謝大人還不知道嗎?今日是我們副盟主和威遠將軍大婚的好日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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