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夏天 小王子
小王子
衣佳琪的母親找到相至時,他正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盯著自己的掌心發呆。距離葬禮已經過去一個月,他看起來比當時更加憔悴,彷彿被抽走了脊梁,整個人鬆散地垮在那裡。
“佳琪留給你的。”母親的聲音乾澀,遞過來一本邊角磨損的《小王子》。她的眼神複雜,有悲痛,有憐憫,或許還有一絲未能化解的怨懟——為什麼最後陪在女兒身邊的,是他這樣一個連情緒都無法順暢表達的人。
相至機械地接過書。書很舊,封麵上的小王子色彩有些黯淡。他認得這本書,她常常翻閱,有時會看著星空發呆,說些他半懂不懂的話。
“在書裡。”母親補充了一句,不再多言,轉身離開,背影在午後的光裡顯得格外瘦削。
相至抱著書,像抱著一塊灼熱的炭。他沒有立刻開啟,隻是摩挲著封麵,粗糙的質感磨著他的指尖。直到夜幕降臨,華燈初上,他才借著路燈昏黃的光,顫抖著,翻開了書頁。
一張對折的、明顯是從筆記本上撕下的紙滑落出來,掉在他的膝蓋上。他屏住呼吸,撿起來。展開。
紙的正麵,是寫給他的。字跡娟秀,卻帶著力竭後的虛浮。
他的眼眶瞬間就熱了。眼前彷彿出現她握著他的手,一筆一劃,在紙上寫下那些陌生的符號,聲音溫柔得像羽毛。他甩甩頭,逼自己繼續看下去。閱讀對他而言永遠是場艱苦的跋涉,字元會跳舞,順序會顛倒,但此刻,他調動了全部的意誌力,強迫它們在她留下的字句裡安定下來。
“最好,還有,書頁裡,有給我媽媽的話,你……幫我交給她。謝謝。”
紙的篇幅到這裡似乎剛好,下麵空了一小截。她的告彆,給他的告彆,克製,溫柔,甚至帶著一絲她慣有的、試圖化解沉重的俏皮。她叮囑他不要難過,叮囑他忘記。
又是“忘”。
他的心抽搐著,指尖冰涼。他依言,小心翼翼地翻動書頁,尋找那張可能夾在更深處的、給她母親的紙條。
然而,沒有。
什麼都沒有。
他反複翻找,抖動著書頁,除了細微的塵埃在燈光下飛舞,再無他物。
一股莫名的衝動,讓他將手中這張寫滿字的紙翻了過來。
就在背麵。
密密麻麻的字,擠滿了所有空白,甚至邊緣和摺痕處也寫滿了小字。與正麵的克製冷靜截然不同,背麵的字跡淩亂、急促,許多地方筆墨深重劃破了紙張,帶著一種瀕死前的瘋狂和……絕望。
這不是一份草稿。這是被隱藏起來的,真正的、完整的遺言。是她在寫下那些安慰他的話語時,內心洶湧卻無法對他言說的洪流。
他的呼吸停滯了,目光死死釘在那些狂亂的筆畫上。辨認變得更加困難,那些字像黑色的螞蟻,在他模糊的淚眼前混亂地爬行。他不得不湊得更近,幾乎將臉貼在紙上,用儘全部的精神去
decipher(破譯)那些破碎的呐喊。
“……媽,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把所有爛攤子都留給了你……”
“……太疼了,每一口呼吸都像在吞玻璃碴……我撐不下去了……”
“……我不想死,我真的好怕……為什麼是我?為什麼偏偏是我?!”
“……有時候恨他,恨他為什麼不懂,為什麼連我快死了他都表達不出該有的悲傷……這讓我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被真正愛過……”
“……但更多是怕……怕我走了,他這個傻子怎麼辦?他連哭都哭不好……這個世界會欺負死他的……”
“……媽,求你,幫我看著他點,彆讓他做傻事……他認死理……”
“……告訴他忘了我,是這世上最殘忍的謊話……可我更怕他記得,怕他以後的人生都被我這個‘亡人’拖垮……”
“……我把‘忘’字刻在他手裡了……亡加上心……他會明白嗎?……還是永遠都不會明白?”
“……媽,我捨不得……”
最後幾個字,被一大團墨跡汙染,模糊不清,像是筆從無力的手中滑落,又像是淚水滴落暈開了一切。
相至維持著俯身的姿勢,一動不動。
時間彷彿凝固了。路燈的光暈在他僵直的背影上投下了一圈靜止的輪廓。
原來,那個“忘”字,從來不是溫柔的勸慰。
是她洞悉了一切之後,親手刻在他命運裡的、最惡毒的詛咒,也是最無力的祈禱。她早知道自己的“亡”,會成為他心上永不停歇的、喧囂的死亡。她怕他記得,又怕他忘記。她恨他不懂,又憐他不能。
她早已將他看透,將他此後所有灰暗的、痛苦的、被堵塞的人生,都看得清清楚楚。
“嗬……”
一聲極其輕微的氣音,終於從他胸腔裡擠了出來。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不是哭泣,是窒息前徒勞的掙紮。他猛地擡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阻止那即將衝破而出的、野獸般的哀嚎,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整個身體蜷縮,額頭抵在冰冷的、印滿她絕望字跡的紙張上。
那本《小王子》從膝上滑落,攤開在地上。內頁的插圖上,小王子站在他的小小星球上,守護著他那朵獨一無二的、嬌氣又脆弱的玫瑰。
相至終於明白了。
他不是小王子。
他是那朵玫瑰。而她,纔是那個不得不離開的、孤獨的、承受了一切的小王子。她為他遮風擋雨,為他耗儘心力,最終,在離去前,為他安排好了所有,包括預知了他此後漫長的、荒蕪的、被“亡”與“心”永恒撕裂的痛苦。
他維持著這個蜷縮的姿勢,在空無一人的公園長椅上,在昏黃孤寂的路燈下,像一尊瞬間被風乾、被遺棄的雕塑。隻有偶爾無法抑製的、身體本能的抽動,證明著某種龐大的、無聲的東西,正在他內部瘋狂地坍塌、崩毀。
他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任何像樣的聲音,隻有破碎的氣流在喉嚨間撕裂。眼淚洶湧而出,滾燙地流過他冰冷的臉頰,滴落在遺書背麵那些狂亂的、代表著她最終恐懼與不捨的字跡上,將它們氤氳成一片永恒的、悲傷的墨色沼澤。
他喘不過氣,肺部灼燒,心臟被那雙麵的遺言撕成了兩半。一半是她希望他成為的、能夠“忘記”的、走向未來的人。另一半,是她早已預言的、必將背負著她這個“心上亡人”、在永恒的思念與痛苦中窒息而亡的魂。
那本攤開的《小王子》,靜靜地躺在冰冷的地麵上。
關於馴服,關於獨一無二,關於愛與責任。
他終究,還是沒能看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