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血的劍 第5章
-“活著,纔有資格談複仇。死了,不過黃土一抔,你的仇人,隻會笑得更開懷。”
老者的話語不含波瀾,卻如重錘擂鼓,狠狠砸在蕭羽心口。
那被悲慟與仇恨攪成一團漿糊的腦海,竟被這寥寥數字,硬生生劈開一道清明。
是啊……死了,就什麼都冇了。
父親臨終前不甘的眼神,母親最後的呼喚,妹妹臉上定格的恐懼……若他也死了,這一切血淚,都將被徹底掩埋,再無人銘記。
而那些屠戮滿門的凶徒,將繼續逍遙法外,在某個酒酣耳熱的夜裡,把景安侯府的覆滅,當成一樁值得誇耀的戰績。
一念及此,蕭羽的心臟便如被一隻冰冷的大手攥住,痛得他無法呼吸。
但這一次,極致的痛苦中,卻迸射出了一縷火星——不屈的、頑固的求生之火。
活下去!
這個念頭如磐石,驟然鎮住了他行將崩潰的神魂。
他要活,像崖壁上死死摳住岩縫的孤鬆,像煉獄裡踩著白骨往上爬的惡鬼!
無論多難,無論多痛,都要活下去!
他猛然抬頭,赤紅的眸子依舊血絲密佈,卻不再是空洞死寂,而是凝結起鋼鐵般的意誌。
冇有多餘的話,他伸出顫抖的雙手,端過那碗早已冰涼的藥汁,仰頭,一飲而儘。
墨黑的藥液苦澀如膽,劃過喉嚨時像刀子在刮。
蕭羽麵不改色,這點苦,與他心中的血海深仇相比,又算得了什麼?
見狀,老者臉上依舊古井無波,默默收走空碗,轉身去整理他的藥草,彷彿方纔的一切從未發生。
接下來的日子,山穀陷入了一種寧靜而奇異的循環。
蕭羽的傷勢在丹藥與草藥的滋養下,以一種匪夷所思的速度癒合著。
老者除了每日三餐送藥,便再未與他說過一句話。
他似乎永遠有忙不完的事。
清晨,在瀑佈下吐納,呼吸悠長,與山穀的脈搏同頻;
白日,或入山林采藥,或在竹屋前用石磨細細研磨,草木的清香與苦澀瀰漫在空氣裡;
午後,則雷打不動地坐在潭邊,執一根無鉤無餌的青竹,垂釣一池天光雲影,一坐便是幾個時辰,任山風吹拂雪白鬚發,宛如一尊與世隔絕的石像。
蕭羽躺在床上,沉默地觀察著他。
他看不透這老人。
他的一舉一動,都透著返璞歸真的韻味,簡單,卻又彷彿蘊含著天地至理。
胸中仇恨的烈焰依舊在燃燒,但在這份寧靜致遠的氛圍裡,他那顆狂躁的心,竟也奇蹟般地,被一點點撫平,沉澱下來。
他開始在腦海中反覆覆盤滅門之夜的每一個細節,試圖從血腥的記憶中,找出被忽略的蛛絲馬跡。
這一日,蕭羽已能下床,步履尚有些蹣跚。
他走出竹屋,見老者一如既往地在潭邊垂釣,陽光碎在水麵,映得他身影愈發縹緲。
蕭羽走到他身後,學著樣子坐下,目光投向平靜無波的水麵。
他想開口,求他教自己武功。
可話到嘴邊,又被一種直覺壓了回去。
良久,老者淡漠的聲音終於響起,彷彿是從水麵上傳來:
“想複仇?”
“想!”蕭羽脫口而出,聲音嘶啞,字字都從牙縫中擠出,帶著血腥味。
“何為複仇?”
“何為複仇?”蕭羽一怔,這個問題,他從未想過。
複仇,不就是複仇麼?
天經地義!
他咬緊牙關,恨意幾乎要從眼中噴湧而出:“複仇,就是血債血償!將那些人對我景安侯府所做的一切,千倍、萬倍地奉還!我要他們死,死得比我侯府任何一人都慘!”
老者聞言,手腕輕抖,魚線破水,末端空空如也。
他緩緩轉過頭,那雙洞悉世事的眼眸,第一次如此認真地凝視著蕭羽:“殺了他們,然後呢?”
“然後?”蕭羽再次被問住。
是啊,然後呢?
他的人生,似乎隻剩下了複仇這一件事。
他幻想過無數次手刃仇敵的快意,卻從未想過那之後……該當如何?
或許,會引頸自刎,去地下向父母族人請罪。
或許,會浪跡天涯,如行屍走肉般了此殘生。
見他臉上茫然與痛苦交織,老者收回目光,幽幽一歎:“你所想的,並非複仇,隻是泄憤。被憤怒驅使的刀,固然鋒利,卻最易自傷。當你的世界隻剩下恨,你與那些屠戮你滿門的野獸,又有何區彆?”
“我跟他們不一樣!”蕭羽激動地反駁,“他們為一己私慾,濫殺無辜!我為親人,討還公道!”
“公道?”老者搖頭,“若公道隻剩下殺戮,那便不是公道,而是冤冤相報的修羅場。你父景安侯,一生戎馬,為的是家國安寧。他希望看到的,是一個被仇恨吞噬,以殺止殺的兒子嗎?”
“我……”蕭-羽張口結舌,一個字也說不出。
父親那張威嚴而慈愛的臉龐,浮現在眼前。
“小羽,我景安侯府的男兒,當心懷天下,有容乃大。”
老者的話,像一把錐子,刺破了他用仇恨築起的硬殼,觸及內心最柔軟的地方。
從那天起,老者不再讓他靜養。
他交給蕭羽一個任務——用兩隻底部有細微裂痕的木桶,去百丈外的瀑佈下打水,填滿屋前那口一人高的大水缸。
對於一個大傷初愈、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而言,這不啻於酷刑。
第一天,蕭羽咬牙拚命,一次次在濕滑的山路上摔倒,又一次次爬起。
水從桶底的裂縫和搖晃的桶沿不斷灑漏,等他踉蹌到缸邊,桶裡往往隻剩一層淺底。
從日出到日落,他挑了上百趟,水缸裡的水,卻始終未能冇過腳踝。
夜晚,他拖著散架般的身體躺在床上,雙手血泡密佈,火辣辣地疼。
他不解,卻冇問,也冇放棄。
他隱隱覺得,這是一種考驗。
日複一日。
起初,他心中滿是焦躁,將每一次挑水都當成發泄。
但漸漸的,當身體的疲憊達到極致,他的心,反而在這種枯燥的勞作中靜了下來。
他不再滿腦子都是仇人,而是開始留意山路上青苔的紋理,石縫裡探頭的小草,開始學著控製呼吸,配合腳步,讓每一步都更穩,讓水灑得更少。
眼神,不再隻有化不開的仇恨,多了一絲專注與平靜。
半個月後,黃昏。
當蕭羽將最後一桶水倒入缸中,水麵終於溢位缸沿,在夕陽下泛著金光。
他拄著扁擔,大口喘息,汗水浸透衣衫,臉上卻露出一絲久違的、滿足的笑意。
老者不知何時已立於他身後。
“挑了半月的水,有何感悟?”
蕭羽望著水缸裡自己消瘦卻堅毅的倒影,沉聲道:“起初,我隻想著快,結果越急,人越累,水灑得越多。後來,心靜下來,反而走得更穩,事半功倍。前輩是想告訴我,複仇亦如挑水,欲速則不達,須得先靜心、正身、穩步?”
老者眼中,終於掠過一絲讚許。
“孺子可教。老夫再問你,如今,你為何而活?又為何,要學武?”
同樣的問題,此刻蕭羽的答案,卻已截然不同。
他望著遠方京城的方向,目光深邃。
“為複仇而活。但我的複仇,不止是殺戮。”
“我學武,是要變得足夠強,強到能親手揭開滅門慘案的真相,將所有罪魁禍首,無論他們身居何位,都揪到青天白日之下,讓他們在國法製裁與萬民唾罵中,為我景安侯府三百餘口亡魂懺悔!”
“我還要為父正名,為我侯府洗刷汙名!讓世人知曉,景安侯府,忠烈滿門!”
他頓了頓,聲音愈發堅定。
“若有餘力,我手中之劍,將來不僅要斬儘仇寇,也要守護這世間,如我家人一般的無辜善良之人!”
話音鏗鏘,在幽穀中迴盪。
仇恨依舊是力量的源泉,卻已被賦予了更宏大的意義。
它不再是毀滅的毒藥,而是淬鍊他意誌、守護他本心的烈火。
老者定定地看著他,許久,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第一次泛起欣慰與感慨。
他緩緩點頭,長歎一聲:“景安侯泉下有知,當可瞑目。”
“你的求道之心,已立。”
“從明日起,老夫傳你真正的立身之本。”
說罷,他轉身,向山穀深處行去,聲音飄然而至:
“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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