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天燭世錄 第6章 義氣值幾錢
夜色如墨,潑灑在霜葉城破敗的屋頂和街道上。驛站院子裡那點微弱的燈火,在無邊的寒夜裡,脆弱得如同風中殘燭。
陸燼背上的傷依舊疼得鑽心,但他強撐著坐在主屋的土炕上,就著油燈,再次清點著那個乾癟的錢袋。今天碼頭賺來的外快,加上之前所有的積蓄,零零總總,依舊少得可憐。這點錢,應付完接下來的柴米油鹽,便所剩無幾。至於購買燃火丹——哪怕是品質最劣、風險最高的那種——依舊是遙不可及的奢望。
他摩挲著胸口冰涼的暖玉,白日裡那股奇異的暖流和道爐的悸動,彷彿隻是一場幻覺。現實的冰冷,比屋外的寒風更刺骨。
「燼哥,喝點熱水。」小七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開水走過來,臉上還帶著白天興奮後的餘紅,但看到陸燼凝重的神色,聲音不自覺地低了下去。
陸燼接過碗,溫熱的水汽氤氳了他疲憊的臉龐。「小七,怕嗎?」他忽然問。
小七愣了一下,隨即挺起瘦弱的胸膛,「不怕!有燼哥在,我什麼都不怕!」
陸燼看著他稚氣未脫卻故作堅強的臉,心中五味雜陳。不怕?他自己心裡都沒底。得罪了劉管事和黑蛇幫,就像在懸崖邊上走鋼絲,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一陣粗暴的砸門聲,伴隨著囂張的呼喝,打破了夜的寂靜。
「陸燼!給老子滾出來!」
「開門!黑蛇幫辦事!」
屋內的氣氛瞬間凝固。小七臉色一白,手裡的碗差點掉在地上。老煙槍猛地從炕沿站起,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驚怒。連一向沉默的石墩也握緊了放在牆角的鍘草刀,肌肉繃緊。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而且來得如此之快,如此囂張。
陸燼深吸一口氣,將碗放下,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他示意小七和老煙槍留在屋裡,自己則披上皮襖,對石墩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了主屋。
院子裡的積雪映著微光,將門外幾條黑影拉得忽長忽短。砸門聲愈發急促,木製的院門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陸燼走到院門後,沒有立刻開門,而是沉聲問道:「誰?」
門外傳來一個陰惻惻的聲音,並非刀疤李,而是另一個有些尖利的嗓音:「陸驛卒,好大的架子啊!傷了咱們黑蛇幫的兄弟,就想這麼算了?開門!咱們彪爺要跟你聊聊!」
彪爺?陸燼眉頭微皺。那是黑蛇幫負責碼頭一帶區域的小頭目,地位比刀疤李還高一級,據說手段更為狠辣。
陸燼對石墩低聲道:「聽著,無論發生什麼,你看我眼色,護好小七和老煙槍,彆衝動。」
石墩重重地點了下頭。
「吱呀——」一聲,陸燼緩緩拉開了院門。
門外,黑壓壓地站著七八條漢子,個個手持棍棒,眼神不善。為首一人,身材不算高大,卻異常精悍,穿著一件黑色的裘皮坎肩,露出的手臂上紋著一條纏繞的黑蛇,三角眼裡閃爍著毒蛇般冰冷的光。正是「彪爺」。
在彪爺身旁,站著臉色蒼白、裹著厚厚繃帶的刀疤李,正用怨毒的目光死死盯著陸燼。
「彪爺,深夜來訪,有何指教?」陸燼站在門口,身形挺拔,並沒有讓開的意思。
彪爺上下打量著陸燼,目光在他額角的傷口和略顯蒼白的臉上掃過,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指教?不敢當。陸驛卒好身手啊,把我手下的兄弟打成這樣。這筆賬,怎麼算?」
「彪爺想怎麼算?」陸燼語氣平靜。
「簡單。」彪爺伸出兩根手指,「第一,醫藥費,五十兩銀子,一個子兒都不能少。第二,」他頓了頓,三角眼裡寒光一閃,「把你驛站的這個小崽子交出來。」
他手指猛地指向聞聲從主屋門口探出頭來的小七!
「早上就是這崽子多管閒事,惹了李爺不快!把他交給我們,帶走管教幾天,這事就算揭過。」彪爺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霸道。
小七嚇得渾身一抖,臉色慘白。
陸燼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如同結了冰。他原本以為對方是衝著他來的,沒想到竟然將矛頭對準了小七!這分明是故意羞辱,也是試探他的底線。交出小七?那等於把半隻腳踏進了鬼門關!黑蛇幫的「管教」,不死也得脫層皮!
「彪爺,」陸燼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斬釘截鐵的寒意,「錢,我沒有。人,更不能交。」
彪爺臉上的假笑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陰鷙:「那就是沒得談了?」
他身後的嘍囉們立刻上前一步,棍棒敲打著掌心,發出威脅的聲響。
石墩見狀,也往前站了一步,像一堵牆般擋在主屋門前,手中的鍘草刀泛著冷光。
氣氛劍拔弩張,戰鬥一觸即發。
老煙槍從屋裡衝了出來,擋在小七身前,對著彪爺連連作揖,聲音顫抖:「彪爺!彪爺息怒!小七還是個孩子,不懂事!醫藥費…醫藥費我們賠!我們想辦法賠!求您高抬貴手,放過孩子吧!」
「老東西,滾開!這裡沒你說話的份!」刀疤李惡狠狠地罵道。
陸燼伸手,將老煙槍輕輕拉到身後,目光毫無畏懼地迎向彪爺:「彪爺,劉管事讓你們來,是為了薪餉,還是為了彆的?為了區區幾十兩銀子和一個孩子,把事情鬨到不可收拾,值得嗎?」
他試圖將矛盾引回劉管事身上,點明這背後可能存在的交易。
彪爺眼神閃爍了一下,顯然被說中了部分心思,但他很快冷哼一聲:「少他媽廢話!在霜葉城,得罪了黑蛇幫,就得按我們的規矩辦!今天,要麼交人,要麼…你這破驛站,就彆想安生!」
他話音一落,身後兩名嘍囉獰笑著就要往院子裡衝。
「站住!」陸燼猛地踏前一步,一股淩厲的氣勢陡然爆發,竟將那兩人逼得下意識後退了半步。他背上的傷口因這劇烈的動作而崩裂,鮮血滲出,染紅了皮襖內襯,但他眉頭都沒皺一下。
「彪爺,」陸燼一字一頓,聲音如同冰碴子碰撞,「我陸燼,爛命一條。今天,你們敢動我驛站任何一個人,除非從我屍體上踏過去。」
他的眼神如同被困的孤狼,帶著一種不惜魚死網破的決絕。
「我或許打不過你們所有人,但我保證,拉上兩三個墊背的,不難。」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彪爺和刀疤李,那冰冷的殺意讓久經廝殺的彪爺心頭都是一凜。
「你們是來求財,還是來搏命?」陸燼反問,「為了劉扒皮那點齷齪心思,把命搭上,彪爺,你覺得值嗎?」
院子裡一片死寂,隻有風雪呼嘯而過的聲音。
彪爺死死盯著陸燼,三角眼裡光芒變幻不定。他確實隻是受劉管事所托,來給陸燼一個深刻的「教訓」,順便敲詐一筆。他沒想到陸燼如此硬氣,更沒想到他會直接點破劉管事,擺出拚命的架勢。
對付一個光腳不怕穿鞋的亡命徒,代價可能遠超收益。
衡量再三,彪爺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忽然咧嘴笑了,隻是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好!好個陸燼!有種!」他豎起大拇指,語氣卻陰冷無比,「今天我給你這個麵子。人,我可以不帶走。」
他話鋒一轉,指著陸燼:「但是,錢,五十兩!三天之內,送到碼頭黑蛇幫的堂口!少一個子兒,或者晚一天…」他目光陰毒地掃過小七和老煙槍,「後果自負!」
說完,他不再停留,狠狠瞪了陸燼一眼,揮手帶著手下,轉身融入漆黑的夜色中。
威脅的話語,還在風雪中回蕩。
院門重新關上,插好門栓。
陸燼一直挺直的脊梁,在門關上的瞬間,微微佝僂了一下,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後背的傷口火辣辣地疼。
「燼哥!」小七哭著撲過來,抱住他的腿,「對不起…都是我惹的禍…」
老煙槍和石墩也圍了上來,臉上滿是擔憂和後怕。
陸燼摸了摸小七的頭,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卻異常堅定:「不關你的事。是他們欺人太甚。」
他抬起頭,看著身邊這三張依賴而信任的麵孔。
五十兩銀子,三天。
這是一道催命符。
「義氣…」陸燼低聲咀嚼著這兩個字,嘴角泛起一絲苦澀。
在這冰冷的世道,義氣,有時候需要付出難以想象的代價。
但,有些東西,比銀子更重要。
他看著驚恐未定的小七,看著蒼老無助的老煙槍,看著憨厚沉默的石墩。
這驛站,這些人,就是他陸燼的「義氣」所在。
五十兩,三天。
他必須想到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