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給我配角寫成了主角劇本? 主角十一
主角十一
夜色如墨,浸染了郊外民宿的輪廓。遠處山巒在月光下隻剩下沉默的剪影,近處溪流潺潺,水聲在死寂的夜裡被無限放大,顯得格外清冷。
指尖下粗糙的工裝布料帶著一種廉價的質感,甚至不如他身上這個地攤貨,一個破書包來得結實。周卻的思緒莫名飄遠了一瞬,剛才那個穿著裙子的小女孩,會不會做手工呢?能不能,幫個忙,給縫一件像樣點的衣服啊,隻是覺得這個太醜了,這個娃娃的做工並不太差,整體是無骨的全棉,縫線也很精密,被他洗乾淨後,粉白色的娃身,加上完美的充棉量,讓人愛不釋手。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他想著光溜溜的娃娃,如果也能穿上一件公主裙,也很有意思,特彆是他圓圓的眼睛,弧形的嘴巴,從他覺得對方像周誤的時候,真是越看越像,自動匹配了對方的身材,這個想法就顯得無厘頭的滑稽。
膝蓋上,娃娃依舊保持著仰倒的姿勢,它隻是個娃娃沉默無聲是它的所有回應。那一顆紐扣,一顆玻璃珠作為的眼睛,各自在窗外滲入的微弱光線下,泛著冷硬的光澤。
但周卻知道,這安靜隻是假象,是白日的囚籠尚未完全撤去。喉結上下滾動,黑色的眼睛因為興奮而變的愈發的深邃,他開始期待夜幕來臨,一切的束縛解開,一個蠢笨的靈魂,會在這具柔軟的身體中活過來。
原本,按照某種心照不宣的規則,他應該把這個娃娃交給那個假冒的室友——那個頂著周誤皮囊的家夥。這樣或許能省去很多麻煩,也能讓這場扮演遊戲繼續平穩地演下去。
可是。
周卻輕輕咂摸了一下這個轉折詞,心底那點惡劣的興味像墨滴入水,緩緩彌漫開來。
是誰?什麼樣的蠢貨,會被困在這樣一個粗糙、僵硬的娃娃裡,如同鎖在精緻的籠中供人愚弄觀賞呢。
這問題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他腦海中某種混沌的迷霧。眼前的娃娃,不正像他此刻境地的狀態嗎,絕非本願,且毫不自知地被麻痹,被擺弄成順從的提線木偶,在對方的舞台上被玩耍多時。
哪怕操縱這一切的是另一個周誤,一個占據著那副熟悉皮囊的存在,也讓他心底升起一股被侵犯領地的、尖銳的不快。
他不是家寵,需要搖尾乞憐,等待投喂。他是豺狼,是禿鷲,習慣於在陰影中蟄伏,在混亂中攫取逆反的快意。他骨子裡抗拒任何形式的規訓,更不願被塑造成某個故事裡刻板的陪襯,一個隻為成全他人而存在的配角。
他本不應該困在配角二字之中的,本來不該是這樣的,一切,一切,都是因為……他。
嘖。
一聲輕嘖從齒縫間逸出,帶著恍然和某種被愚弄後的戾氣。他終於品出來了,那個狡猾的男人,用那看似打卷、溫順的尾巴,一遍又一遍,耐心而細致地麻痹著他的大腦。一個沒有一句真話的男人。一直都在擺弄他,戲弄他。
不管是那個占據皮囊的冒牌貨,還是背後可能主導這一切的、更深處的那個人……都是這麼令他煩躁,以及一種更深沉的、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失落。
回憶不受控製地翻湧上來,帶著對比後的尖銳痛感。他幾乎是自虐般地,將那個滿口謊言、心思難測的冒牌貨,與記憶中青澀柔軟的少年放在一起審視。
他抗拒承認,最初吸引他目光的,恰恰就是那具皮囊下綻放出的,那近乎愚蠢的赤誠。那雙淺色眼眸裡曾蕩漾出的、令他無法直視也無法理解的深情,像滾燙的蜜糖,黏稠而灼熱,讓他這隻習慣於黑暗和冰冷的生物,第一次產生了既想逃離又想靠近的矛盾。他告訴自己那隻是對“弱勢動物臣服”的玩味,是居高臨下的觀察和默許。
一隻圍著自己打轉、眼神濕漉漉的小貓,很難真正狠心推開。這大概就是他潛意識裡的態度——一種居高臨下的、帶著玩味意味的觀察和默許。他享受這樣的周誤,享受那近乎完全的、卑躬屈膝的討好,那像是弱勢動物發自本能的臣服和毫無保留的擁護。
而不是現在這樣……不是那夾雜著步步為營的靠近,不如記憶中的熱烈明確,是那種忽明忽暗、若即若離的勾引,最終卻是一把將他推入了精心編織的陷阱。他唾棄自己的渾然不覺,更憤怒於此刻報複無門、如同困獸般的無措。
現在,不管怎樣,無論真假,都成了束縛他的枷鎖,一切,都帶著欺騙的底色。這讓他覺得自己不僅被戲弄,更像一個被皮相和虛假情感迷惑的蠢貨。
憤怒是針對他們的,而那份失落……那份不肯承認的失落,是針對竟然也會因此動搖的、不夠清醒的自己。
“騙子,騙子……”
他不敢深想,這個念頭如同毒蛇,齧噬著他的理智。是否從第一麵起,那雙淺色的眼睛裡蕩漾出的、令他無法直視也無法理解的親近,就已經是計劃的一部分?如果從一開始,所有的相遇、所有的注視、所有他以為的特殊,都隻是一場處心積慮的表演……
懷疑一旦滋生苗頭,不需要任何喂養,就可以星火連綿,瞬息就燒儘了他的心,發白的嘴角咧了咧,裡麵血肉模糊的口腔一閃而過,一抹近乎扭曲的弧度,吞下了甜腥的燥澀。
修長的手指猛地穿進濃密的黑發,用力撕扯,頭皮傳來尖銳的刺痛感,這清晰的疼痛短暫地侵蝕了他發脹混沌的大腦。力道一鬆,他無力地垂下手,恍惚地擡起,看著指縫間纏繞的幾根斷發,眼神空洞,彷彿不認識那是什麼。
害人不淺啊。還讓他無形之中學會了這種糟糕的、近乎自殘的不良習慣。
“哧。”
一聲輕嗤從鼻腔裡溢位,帶著濃重的自嘲。那幾根斷發輕飄飄地掉在地上,消失在不甚明亮的光線裡。他發麻的掌心擡起,托住自己半張臉,指尖冰涼,重重揉搓著同樣發涼的麵板。呼吸間灑下的潮濕氣息被困在狹小的掌心裡,悶熱而黏膩。一聲從喉嚨深處溢位來的、壓抑不住的冷笑,終於破碎地響起。
不知是在嘲笑這徒勞的、隻能傷害自己的發泄,還是在嘲笑那個輕易落入圈套、被玩弄於股掌之間,甚至已經開始出現應激反應的、愚蠢又可憐的自己。
短暫的靜默後,他放下手,臉上所有的激烈情緒都褪去了,隻剩下一種近乎疲憊的平靜。隻是那雙鴉黑色的眼睛裡,翻湧著比夜色更沉、比山風更冷的東西。
他偏過頭,視線似乎穿透了牆壁,落在了某個不知名的、與他糾纏至深的存在上,用一種近乎呢喃,卻又清晰得刻骨的聲音,輕輕地說:
“壞人,我討厭你了。”
這聲音裡沒有激烈的控訴,隻有委屈的哽咽,混著認清自己變成了一隻被遺棄的劣犬,心中毛毛躁躁的回憶,終於隨著破碎的口腔黏膜一同吞進肚子裡,他不要管彆人了,任何人,都不管了。
在空洞的情緒愈演愈烈之前,把自己的注意力轉移回來,比起那個騙子,麵對十九歲的周誤,周卻自認一直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由著對方,畢竟對方是主角,且套著周誤的臉,用那雙眼睛勾著他,本來相安無事,甚至有人樂在其中,可是,對方越界了。
少年周誤那笨拙而真誠的小心思,儼然是封存完好的蜜糖罐子,他沒有開啟,都知道裡麵是什麼,可是,他現在知道了那一切都是假的,對方將他,周卻,變成了一個被動配合的布偶演員,陪著他笑,陪著他困在一方玻璃牆上,肆意觀賞。
這具名為“周誤”的皮囊,如今被一個不明身份的存在驅使著,他同時還擁有著隻手遮天的可怕力量,可以為他構陷出一個假想世界,把他們困在裡麵,肆意向他做出諂媚而刻意的靠近,而他,似乎被預設了應該為之動容,他是一個配角,他就應該順從地走完既定的劇情線,完成那所謂的“任務”。
他偏不。
憑什麼?
冰冷的怒意結合著許多更深,更加難以剖析的真相如同暗流,在他看似平靜的眼底深處洶湧。配合,順從,當一個合格的配角,不,他不想玩了,他又不是主角,一切崩壞以前,也有主角承擔一切後果,對吧?
把水攪渾,把棋盤掀翻,看著所有人,無論是那個此刻軟噠噠、被困在娃娃裡的靈魂,他是誰,他避之不談,還是那個占據著周誤皮囊的冒牌貨,亦或是可能隱藏在更深處的、導演了這一切的東西,都將因為缺席的一角徒增煩惱。
大家都不開心,那就公平了。
這念頭帶來的近乎殘忍的快意,像烈酒般灼燒著他的神經。他微微側頭,脆弱的麵板上因為情緒波動蒸騰出一層紅霧,順著他的胸口往上爬,蔓延到他的眼角,染的那雙狹長的鳳眼恍然劃過委屈的神采,轉瞬即逝,好像從未出現。
張開的唇間吐出來一口顫抖的血腥氣,撕扯的黏膜裡溢位來的鮮血滾進胃裡,他垂下來眼皮,目光掠過窗外沉沉的、彷彿能吞噬一切的山林夜色,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豔麗的弧度。
他輕輕撫摸著娃娃粗糙的工裝外套,如同撫摸著一件即將出鞘的凶器。
“既然都想玩……”
他低語,聲音輕得幾乎散在風裡。
“那就玩點更大的。”
遊戲規則,該改寫了。而執棋的人,未必隻能是主角,這潭水,不僅要渾,還要掀起淹沒一切的巨浪。
想到這裡,周卻眼底那點愉悅的暗芒更盛了些。他收回摩挲娃娃外套的手指,轉而用指尖輕輕點了點娃娃冰涼的額頭,動作帶著點親昵,又像是某種無聲的宣告。
夜風從未關嚴的窗縫吹入,帶著山間特有的潮濕和涼意,重新喚醒了這個新場景,以及新故事。
“到了到了!大家都醒醒!”
一直負責協調的學生會副會長,名字是房粵,留著寸頭清爽乾淨,看起來比周誤略大一些。他身材高大健碩,是那種長期泡在健身房,練出來的充滿力量感的安全感。
他和周誤一起坐在大巴的最後一排,結實的大腿幾乎把靠窗坐著的周誤完全遮擋,隻勉強露出一小截米色衝鋒衣的衣角,顯得周誤格外沒有存在感。
身邊的女孩們早已嘰嘰喳喳地下了車。周卻側著臉靠在窗邊的座位上,沒有動彈。
午後的陽光透過車窗,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細碎的光影。他修長的手指關節屈起,正頗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自己的顴骨,那雙黑色的眼眸在光線下顏色顯得淺淡了些,卻異常發亮,像是蟄伏的獸瞳,冷靜地觀察著窗外略顯荒涼的景緻和吵嚷的同學。
“你記得叫會長啊。”
房粵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這個活脫脫像隻健身牛蛙的寸頭男孩,在十月的微涼天氣裡,隻穿了件黑色無袖背心,毫不吝嗇地展示著兩條肌肉賁張的臂膀。他探過身,用那結實的胳膊碰了碰周卻的肩膀,輕聲丟下這麼一句,便拎起自己的包,大步流星地下了車。
霎時間,搖晃的公交車廂內,隻剩下還坐在原位的周卻,以及後排似乎仍在睡覺的周誤。學生會的那些孩子們,看起來對這位會長很親近依賴,但實際上,那份親近裡摻雜著一種不易察覺的、特殊的敬畏。此刻,十幾個人就站在車外的空地上,安靜地等著車內的兩人,那場景,莫名像一群等待母雞帶路、不敢亂跑的小雞仔。
周卻的視線終於從窗外收回,慢悠悠地轉向後排。
周誤依舊維持著蜷縮的姿勢。他黑色的發旋兒處,發質看起來很軟,此刻因為靠在椅背上,被衝鋒衣的領子頂起來一個蓬鬆的小包。他瘦削的身軀裹在肥大的米色外套裡,懷裡還緊緊抱著一個碩大的、軍用旅行迷彩揹包,那揹包沉重地壓在他的腿上,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更加蜷縮,像個缺乏安全感的小朋友。
陽光勾勒出他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周卻靜靜看了他幾秒,嘴角扯出一個沒什麼溫度的弧度。
“會長大人,這次做了什麼美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