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獵國之武正 第55章 以退為進
十月二十,霜降已過,汴京的清晨寒意刺骨。
養了兩個月的傷,範正鴻第一次重新站在了文德殿的冰冷金磚上。他依舊穿著那身青色的官袍,身形比兩個月前清瘦了些,但那股從屍山血海中磨礪出的銳氣,卻被一層更深沉、更內斂的鋒芒所取代。他不再是那個初入朝堂、隻有區區7品的一個小小提轄,而是正三品的點檢太尉,手握實權,卻未及弱冠,自然是各方爭搶。
文德殿外,銅壺滴漏剛敲過卯時三刻,宮牆之上殘星未落。範正鴻抬眼望去,隻見丹陛之下,兩列文武早已候定,卻在自己踏入殿門的一瞬,齊刷刷讓出一條縫隙——那縫隙不大,卻足以讓無數道目光如冷箭般射來。
他並未加快腳步,仍按著舊日節奏,每一步都踏在金磚接縫處,像踩著鼓點。兩個月前,同一處金磚染過他的血,如今擦得鋥亮,連一絲裂紋都不剩;可他知道,真正的裂痕在人心。
“範太尉,傷好了?”
最先開口的是蔡攸,聲音不高,卻足夠讓半邊殿的人聽見。這位樞密副使年方三十,借著蔡京的勢進了樞密院,和童貫王厚去與西夏打了幾場換了些功績當了這個副使,素來以笑麵虎聞名,暗地裡被嘲諷為蔡京的凶犬。此刻笑意堆在眼角,像一層薄霜。
“托聖上洪福,也托蔡副使惦念,已能執筆。”
聲音不高,卻足夠讓前後數人聽見——執筆,而非執刀。蔡攸笑意更深,伸手替他正了正襆頭,指尖在玉簪上停了一瞬,像替同僚理冠,又像試劍鋒。”
殿頭官高唱“排班——”,群臣魚貫而入。範正鴻位列右班第三,身前是高俅和童貫,身後卻是空位——原本屬於殿前副都指揮使李憲的空位。李憲上月“暴卒”,死因眾說紛紜;而那份空出來的兵權,又被高俅收走。
趙佶升座,卷簾未卷透,晨曦透進,照得禦案上那方鎏金鎮紙熠熠生輝。少年天子聲音清越,卻帶著徹夜笙歌後的沙啞:
“範卿,養傷兩月,可曾想好,要如何報答朕?”
一句話,殿內空氣驟然收緊。
範正鴻出班,俯身,額頭觸地,聲音不高,卻似金鐵交擊:
“臣九歲習射,百步能穿楊;十四從軍,馬上可左右開弓。然今日方知,廟堂之遠,非弓馬所能及。臣願自請撤去‘點檢’二字,仍歸殿前司,做一介行走,從頭學規矩。”
殿中一靜。
蔡攸的眉梢不可察地跳了下——範正鴻自削權柄,看似退讓,卻把“殿前司”三字重新推到禦前。趙佶垂眼,鎏金鎮紙在指尖轉過半圈,終究“嗒”一聲放下。
“準。仍賜金紫,留侯名,聽調不聽宣。”
八個字,把刀柄遞還天子,把刃口留給自己。
殿中轟然。蔡攸臉色驟變,袖口一抖,竟帶翻了笏板”
笏板“當啷”一聲,滾出三丈遠,撞在金磚上,像一記悶雷。殿內百十雙目光倏地聚過去,又倏地收回來,齊刷刷落在蔡攸臉上。那一瞬,他笑麵虎的麵具裂了,眼角抽搐,唇角卻還得往上提,笑得比哭還難看。
範正鴻仍俯身未起,額頭抵著冰涼的金磚,像抵著一柄出鞘的劍。他聽見自己心跳,咚咚,咚咚,每一下都踩在天子沉默的呼吸上。良久,趙佶才又開口,聲音輕得像禦案上那方鎏金鎮紙被晨風颳了一下:
“蔡卿,笏板滑了。”
五個字,不輕不重,卻像一根細線,把蔡攸失態的裂口重新縫上。蔡攸倉皇俯身,袖口掃過金磚,指尖仍顫,拾起笏板時,指甲刮出一聲尖銳的“吱”。他退回班位,低眉的一瞬,餘光掠過範正鴻,像刀背貼頸,冰涼而陰毒。
殿頭官再唱“奏事——”,聲音拖得老長,卻無人出班。滿朝文武都還在咂摸方纔那八個字:
“仍賜金紫,留侯名,聽調不聽宣。”
金紫者,三品服色也;侯名者,開國縣侯,虛爵也;聽調不聽宣,則兵權儘削,隻留一副空殼。可那副空殼偏又鍍了金,叫人砸不得、扔不得,隻能眼睜睜看它晃在眼皮底下。高俅背手而立,胖大的身子把緋袍撐得滾圓,像一口扣在殿上的銅鐘。他微微側頭,朝童貫遞了個眼色。童貫下巴輕點,帽翅顫了顫,像一對嗅到血腥的鷂子。
趙佶似乎倦了,抬手揉了揉眉心,鎏金鎮紙被內侍悄悄挪開,露出底下壓著的奏疏——最上麵一本,是河東河北兩路“禁軍闕額”的摺子,署名的正是範正鴻。少年天子目光掠過那行字,指尖在“闕”字上停了一停,像撫一道未愈的傷疤。
“退朝——”
銅壺滴漏正敲辰初,丹陛之下,群臣山呼萬歲,聲浪撞在殿梁上,震得晨曦都晃。範正鴻咬牙站定,抬眼時,正撞見趙佶的目光。天子已起身,半幅卷簾垂在他肩上,金絲織的龍鱗被晨光映得刺目,像一簇簇燒著的火。那火裡映著範正鴻,也映著他自己,兩雙同樣年輕的眼睛,隔著禦階、隔著鎮紙、隔著半卷未合的簾,靜靜對視了一瞬。
簾子落下。
群臣魚貫而出,靴底踏在金磚上,沙沙如雨。蔡攸走得最快,緋袍下擺掃過門檻,險些絆倒。高俅卻故意落後兩步,等範正鴻並肩,才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
“賢弟好手段,自削一刀,以退為進,倒叫旁人無處下口,看來老師教了你不少東西,我那一弩卻沒教你些東西。”
範正鴻腳步不停,目光落在前方那道被朝陽拉長的宮牆上,聲音淡得像秋霜:
“高太尉若想下口,總得先掂量掂量,牙口夠不夠硬。”
高俅哈哈大笑,笑聲驚起簷角一隻烏鴉,撲棱棱掠過宮牆,消失在灰青色的天幕裡。笑聲未落,他已甩袖而去,胖大的背影很快混進緋紫交錯的洪流。
殿外禦街,晨鼓未絕。範正鴻獨自立在龍尾道下,仰頭望見“宣德門”三字被初陽鍍上一層赤金,像三口懸在頭頂的劍。他深吸一口氣,寒氣順著鼻腔直刺肺腑,卻刺不破胸腔裡那團愈燒愈旺的火。兩個月前,他在這片金磚上留下血,如今血被擦淨,裂痕卻刻進骨頭裡。他知道,真正的殺局才剛開始——
“走吧,回家。”
他轉身,青袍下擺被晨風揚起,像一麵褪色的旗。身後,宮牆之上,殘星終於墜落,而霜降後的第一縷陽光,正沿著禦街筆直地鋪過來,金光裡夾著冰碴,亮得刺眼,冷得徹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