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小故事集A 第5章 星語者的秘密
冰冷的、帶著腐殖質和夜露氣息的風猛地灌入鼻腔，衝淡了身後小鎮飄來的劣質酒氣和汙濁人煙。黑暗如同濃稠的墨汁，瞬間吞噬了凱和莉婭的身影。粗糲的樹皮擦過凱的手臂，盤根錯節的樹根像黑暗中伸出的鬼爪，幾次險些將他絆倒。他隻能憑借本能和對身後那點微弱火光的警覺，跌跌撞撞地向前狂奔。背上沉重的伐木斧每一次晃動都撞擊著他的脊骨，帶來陣陣悶痛。
“這邊！快！”銀發少女莉婭的聲音在黑暗中急促地響起，帶著一絲喘息，卻比凱要鎮定得多。她似乎對黑暗有更強的適應力，動作也更為敏捷，如同一隻受驚的銀狐。她拽著凱的胳膊，強行拉著他偏離了直線奔逃的方向，一頭紮進一片更加茂密、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灌木叢中。
凱被她拽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他下意識地想掙脫，但少女的手勁出奇的大，而且方向的選擇似乎避開了幾處明顯絆腳的樹根。“彆停下！他們還在追！”莉婭低喝，紫色的眼眸在黑暗中閃爍著緊張的光。
果然，身後不遠處傳來地痞們氣急敗壞的叫罵和樹枝被粗暴撥開的嘩啦聲。
“媽的！跑哪去了？”
“分開找！那小娘皮和那拿斧頭的小子！他們跑不遠！”
“找到非扒了他們的皮！”
聲音在寂靜的森林裡格外刺耳，帶著不加掩飾的惡意。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求生的本能壓過了其他念頭，他不再猶豫，任由莉婭牽引著，在崎嶇濕滑的林地裡深一腳淺一腳地潛行。兩人都儘量壓低身體，減少發出的聲響，隻有粗重的喘息和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的聲音。
莉婭對這片黑暗邊緣的林地似乎有著超乎尋常的熟悉感。她總能找到低矮的樹叢作為掩護，避開開闊地帶，甚至能辨認出腳下鬆軟的苔蘚和相對堅實的路徑，帶領凱在黑暗中穿梭。好幾次，追兵的火把光芒幾乎擦著他們藏身的樹叢掠過，粗重的腳步聲近在咫尺，凱甚至能聞到對方身上濃重的汗臭和劣質麥酒味。他屏住呼吸，握緊了斧柄，肌肉繃緊，做好了最壞的準備。
但莉婭總能在他幾乎要忍不住暴起之前，拉著他悄無聲息地滑入更深的陰影。她的動作流暢而精準，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冷靜，與剛纔在小巷裡那個驚慌失措的少女判若兩人。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的叫罵聲和火光終於漸漸遠去、消失，最終被森林深處此起彼伏的夜梟啼鳴和不知名蟲豸的窸窣聲所取代。兩人躲在一棵巨大橡樹虯結的板狀根形成的天然凹陷裡，背靠著冰冷潮濕的樹乾，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冰冷的空氣灼燒著肺部。
“暫時……安全了。”莉婭的聲音帶著明顯的疲憊，她靠著樹根滑坐在地，銀色長發有些淩亂地貼在汗濕的額角。
凱緊繃的神經終於稍稍鬆弛，巨大的疲憊感和身體的疼痛瞬間席捲而來。他感到腳底的水泡已經磨破，火辣辣地疼，手臂和腿上被荊棘劃破的傷口也開始隱隱作痛。他摸索著解下背上的伐木斧，沉重的斧頭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隻有粗重的喘息聲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凱的目光落在莉婭身上。即使在這樣狼狽的逃亡之後，她身上那件深藍色的長袍，儘管沾滿了泥土和草屑，甚至被荊棘勾破了幾處，依然能看出其質地和剪裁的考究，絕非普通平民所有。袍角那些銀色的星辰紋路，在透過樹冠縫隙灑下的微弱星光照耀下，隱約流動著奇異的光澤。還有那頭即使在黑暗中也無法忽視的、如同月光流淌的銀發，以及那雙即使在疲憊中也依然明亮銳利的紫色眼眸……這一切都透露出一種與這個肮臟小鎮格格不入的氣息。
“他們……為什麼要追你？”凱的聲音依舊嘶啞乾澀，打破了沉默。他並非出於好奇，而是本能地警惕。這個少女身上帶著麻煩，巨大的麻煩。而他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麻煩。
莉婭的身體似乎僵硬了一下。她抬起眼，紫色的眸子在黑暗中審視著凱，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戒備和審視。“他們想要錢。還有我的東西。”她的聲音恢複了之前那種清冷和高傲，但凱能聽出其中刻意掩飾的緊張。
“不止。”凱的目光掃過她緊緊抱在懷裡的那個鼓鼓囊囊的皮質揹包，以及那個繡著星紋的厚布口袋，“那些金幣……夠他們花很久了。”他停頓了一下，聲音低沉，“你最後……在巷子裡，你的手指……好像有光。”
莉婭猛地吸了一口氣，紫色眼眸瞬間睜大，在黑暗中如同受驚的貓。“你……你看到了？”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凱點點頭，沒有說話。他的眼神很平靜，沒有恐懼，也沒有貪婪，隻有一種經曆巨大變故後的、近乎麻木的審視。這種平靜反而讓莉婭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
她沉默了幾秒鐘，似乎在權衡。目光再次掃過凱那張沾著泥土、帶著少年稚氣卻寫滿冰冷執拗的臉，落在他身邊那把沾著泥土、看起來沉重而粗糲的伐木斧上。這個少年剛剛救了她，用一種近乎魯莽的方式。他身上沒有那種市儈的貪婪氣息，隻有一種深沉的、彷彿背負著山巒般的沉重感。
“好吧……”莉婭深吸一口氣，彷彿下定了某種決心。她微微挺直了背脊，努力讓自己顯得鎮定而……驕傲。“你救了我，我欠你一個人情。”她紫色的眼眸直視著凱，“而且，看樣子你也不是那些愚昧的村民。”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語言，然後清晰地說道：
“我叫莉婭·星語（lia
starcaller）。我是一名……”她猶豫了半秒，最終還是帶著一絲複雜的情緒說出了那個詞，“……魔導師。或者更準確地說，曾經是。”
“魔導師？”凱的眉頭微微皺起。這個詞對他來說遙遠得如同天上的星辰。他隻在酒館裡醉漢們吹噓的故事和領主老爺偶爾提起的隻言片語中聽說過。那是掌握著神秘力量，住在高塔裡，地位尊崇無比的人物。眼前這個狼狽的少女，怎麼看也和傳說中的形象對不上。
“沒錯。”莉婭似乎看出了他的懷疑，下巴微微抬起，帶著一種被冒犯的倔強，“我來自秘法之城‘星穹之塔’（astral
spire）。”她指了指自己袍角的銀色星紋，“這就是學院的徽記。”她的語氣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自豪，但隨即又黯淡下去，聲音低了下來，“……隻是現在，我離開了那裡。”
“離開？”凱捕捉到了這個詞裡的不同尋常。不是“出來”，而是“離開”。
莉婭沒有立刻回答。她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揹包粗糙的皮質表麵，紫色的眼眸裡閃過一絲掙紮、不甘，還有……一絲深藏的恐懼。過了好一會兒，她才低聲說，聲音裡帶著一種壓抑的情緒：“是的，離開。用他們的話說，是……‘叛逃’。”她猛地抬起頭，看著凱，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坦白，“所以，剛纔在巷子裡，我不是不想用魔法趕走那些渣滓……是我的魔力出了問題。非常……嚴重的問題。”
她伸出自己的右手。即使在昏暗的星光下，凱也能看到，那隻原本應該白皙纖細的手，此刻卻在微微顫抖。她的指尖，似乎縈繞著一層極其微弱、幾乎無法察覺的、如同靜電般的紊亂銀光，時隱時現，極不穩定。
“我的魔力失控了。”莉婭的聲音帶著一絲苦澀和難以啟齒的羞恥，“一旦強行引導……後果可能比那幾個地痞更可怕。”她紫色的眼眸緊緊盯著凱，彷彿在評估他的反應，“現在，你知道為什麼那些金幣對我來說不那麼重要了，也知道為什麼……我會有‘追兵’了。學院的人，還有那些覬覦‘星語’家族力量的鬣狗，都不會輕易放過一個魔力失控的‘叛逃者’。”
她一口氣說完，然後靠在冰冷的樹根上，閉上眼睛，彷彿耗儘了所有力氣。月光穿過枝葉的縫隙，在她銀色的發絲和蒼白的臉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讓她看起來脆弱又倔強。
凱沉默了。魔導師？叛逃？魔力失控？這些詞彙對他這個佃農之子來說，太過遙遠和陌生，如同另一個世界的囈語。他唯一能理解的是：這個叫莉婭的少女，和他一樣，是個逃亡者。她身上背負著沉重的麻煩，巨大的危險。收留她，意味著可能被捲入他無法想象的旋渦。
他的手下意識地伸進口袋，緊緊攥住了那隻粗糙的麥稈小鳥。艾拉驚恐的藍眼睛再次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龍脊山脈那深紫色的巨大陰影，如同沉重的鎖鏈，套在他的脖子上。
他需要的是儘快趕往龍脊山，尋找妹妹。任何額外的麻煩，都可能讓這微弱的希望徹底破滅。
凱的目光落在莉婭身上。少女緊閉著眼，長長的銀色睫毛微微顫動，顯示出她內心的不平靜。她看起來那麼單薄，那麼疲憊，就像一隻被風暴折斷翅膀的鳥兒。但她剛纔在逃亡中展現出的冷靜和方向感，還有她口中那神秘的“魔法”……
也許，隻是也許……
凱的內心劇烈地掙紮著。理智告訴他應該立刻離開，獨自上路。但父親遞給他斧頭時那泣血的眼神，還有艾拉消失時那絕望的哭喊……
他需要力量。任何可能的力量。
他緩緩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麻木的腿腳。沉重的伐木斧再次被他背起，冰冷的斧柄硌著他的肩胛骨。
莉婭聽到動靜，猛地睜開眼，紫色的眼眸裡充滿了警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她看著凱的動作，以為他要獨自離開。
凱沒有看她，目光投向森林深處更濃重的黑暗，那是龍脊山脈的方向。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天快亮了。”他說，“我們需要找個更安全的地方休息。然後……”他頓了頓，終於轉過頭，那雙深潭般的棕色眼睛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看向莉婭，“告訴我，去龍脊山脈怎麼走最快。還有……你的魔法，能不能用來……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