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小故事集A 第11章 樹精的低語
幼狼的呼吸變得平穩悠長，在藥膏和疲憊的雙重作用下，沉沉睡去。帶疤的母狼也安靜地趴伏著，琥珀色的眼睛半閉著，偶爾舔舐一下前腿包裹嚴實的繃帶，喉嚨裡發出輕微的呼嚕聲。凹地中彌漫的血腥味被草藥的清冽氣息取代，緊繃如弦的氣氛終於鬆弛下來，隻剩下森林深處永恒的、帶著濕意的寂靜。
萊恩依舊守在幼狼和母狼身邊，像一道沉默的灰色影子。他那雙純粹的琥珀色獸瞳，此刻不再充滿狂暴的敵意，而是帶著一種深沉的、如同初春解凍湖泊般的困惑，時不時地投向凱和芬恩。尤其是芬恩那個叮當作響的巨大藥箱，似乎對他有著難以言喻的吸引力。當芬恩小心翼翼地收拾著用過的繃帶和藥瓶時，萊恩會微微歪著頭，鼻翼翕動，捕捉著空氣中殘留的草藥氣息，喉嚨裡偶爾發出一聲極輕的、彷彿疑問的嗚嚕。
芬恩看著萊恩那充滿原始好奇的樣子，魔藥師的研究癖好又開始蠢蠢欲動。他試探性地拿起一個裝著紫色粉末的小水晶瓶（安神花粉），輕輕晃了晃，發出細微的沙沙聲。萊恩的耳朵立刻豎了起來，琥珀色的瞳孔緊緊鎖定瓶子，身體微微前傾，像一隻警惕又好奇的大貓。
“嘿，小家夥，”芬恩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無害，儘管還有些緊張，“這個……聞聞看？安神的，不傷人。”他小心翼翼地拔開瓶塞，將瓶口朝著萊恩的方向，讓那股淡淡的、帶著微甜氣息的花粉味道飄散過去。
萊恩的鼻翼快速翕動了幾下，琥珀色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彩。他似乎很喜歡這個味道，緊繃的身體又放鬆了一些，喉嚨裡發出一種近乎滿足的、低沉的咕嚕聲。他甚至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了一小步，距離芬恩更近了些，眼睛依舊盯著那個小瓶子。
凱默默地看著這一幕。萊恩身上那種與森林和狼群渾然一體的野性氣息，以及那雙純粹得不含一絲雜質的琥珀色眼睛，讓他感到一種奇異的熟悉感。就像看到某種被遺忘的、關於大地和生命本源的圖騰。他需要穿越這片森林，而萊恩，似乎就是這片森林的一部分。
“芬恩，”凱的聲音打破了短暫的寧靜，低沉而清晰，“給他點吃的。”他解下自己腰帶上係著的、最後一塊硬得像石頭的黑麵包碎屑。食物，是任何生靈最基礎、也最直接的信任橋梁。
芬恩愣了一下，隨即會意。他趕緊從自己藥箱的側袋裡摸出幾塊同樣硬邦邦、但散發著麥香和堅果氣息的旅行餅乾（他自己配的能量乾糧），又接過凱的麵包碎屑，一起遞向萊恩。
食物的香氣顯然比藥粉更具誘惑力。萊恩的琥珀色瞳孔瞬間亮了起來，喉嚨裡發出一聲短促而急切的嗚咽。但他沒有立刻撲上來搶奪，而是警惕地看著芬恩的手，又看看凱，似乎在確認這是否是陷阱。幾秒鐘後，野性的本能終究抵不過饑餓的驅使。他如同閃電般探出手（或者說爪子？），一把抓走了芬恩手中的食物，然後迅速後退幾步，背對著凱和芬恩，像一隻護食的野獸，狼吞虎嚥起來。堅硬的餅乾在他鋒利的牙齒下發出嘎嘣脆響。
凱和芬恩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一絲無奈和……一絲希望。這個森林之子，似乎開始接受他們的存在了。
就在這時，靠在古樹根部的莉婭，發出了一聲極其輕微的、如同夢囈般的呻吟。
“莉婭？！”芬恩立刻丟下對萊恩的觀察，連滾爬爬地撲到莉婭身邊。凱的心也瞬間提了起來。
莉婭長長的銀色睫毛顫動了幾下，緩緩地、艱難地睜開了眼睛。那雙曾經明亮銳利的紫色眼眸，此刻蒙著一層厚重的迷霧，充滿了茫然和極度的疲憊。她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聚焦視線，目光在芬恩焦急的臉上停留了片刻，又緩緩移向凱那張寫滿關切和沉重的臉龐。
“我……這是……”她的聲音嘶啞微弱，如同被砂紙磨過，“……哪裡？追……追兵呢？”記憶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湧入，小巷的地痞、秘法之手的冰冷意念、自己那失控的、毀滅性的魔力爆發……她的瞳孔猛地收縮，臉上浮現出巨大的恐懼，下意識地想抬起右手檢視，卻牽動了反噬的痕跡，帶來一陣劇烈的刺痛，讓她倒吸一口涼氣。
“彆動！”芬恩趕緊按住她，聲音帶著魔藥師特有的安撫力量，“沒事了！暫時沒事了！這裡是幽影之森深處。你魔力反噬太嚴重，昏迷了好幾天！彆擔心，我用月露花蕊暫時穩住了你的核心！你現在需要靜養！”他飛快地解釋著，試圖驅散莉婭眼中的恐懼。
“月露……花蕊？”莉婭的紫色眼眸中閃過一絲驚訝和難以置信，“你……你怎麼會有……”她虛弱的目光掃過芬恩那張沾著泥土、寫滿書呆子氣的臉，似乎很難將這個狼狽的少年與珍貴的月露花蕊聯係起來。
“是凱救了我，然後我又救了你！”芬恩挺起胸膛，帶著一絲自豪，然後又垮了下來，“不過……我們現在在幽影之森深處，好像還闖進了狼群的育幼地……”他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萊恩的方向。
莉婭順著芬恩的目光望去。當她看到那個背對著他們、覆蓋著灰黑色毛發、正狼吞虎嚥的身影時，紫色的眼眸瞬間睜大！緊接著，她又看到了那頭趴伏著的、包紮著前腿的帶疤母狼，以及角落裡昏睡的受傷幼狼！
“狼……狼人？！還有森林狼？！”莉婭的聲音因為驚恐而拔高，帶著一絲虛弱，身體下意識地想往後縮，卻牽動了傷勢，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不！不是狼人！”芬恩趕緊解釋，手舞足蹈地比劃著，“是……是狼孩！被狼養大的人類孩子！他叫……呃，我們還沒給他起名字。是他幫我們擋住了狼群！母狼和幼狼受傷了，凱和我幫它們處理了傷口……”他語速飛快地將剛才發生的事情簡略說了一遍。
莉婭聽著芬恩的敘述，臉上的驚恐漸漸被震驚和難以理解所取代。她紫色的眼眸在萊恩野性的背影、包紮好的狼群傷口以及凱和芬恩之間來回掃視。一個魔力失控的叛逃魔導師，一個蹩腳但勇敢的魔藥師，一個背負血仇的農家少年，再加上一個被狼群養大的野性孩子……這組合的荒誕程度遠超她看過的任何一本奧術典籍。
“所以……我們現在和狼群……和平共處了？”莉婭的聲音帶著一絲虛弱和難以置信的荒謬感。
“呃……暫時……算是吧？”芬恩不確定地看了看萊恩和那頭依舊警惕、但不再敵視的母狼。
凱走到莉婭身邊，蹲下身，看著她的眼睛，聲音低沉而認真：“我們需要穿過這片森林，去龍脊山。萊恩……他能幫我們。”他指了指萊恩，“而且，芬恩說你需要‘星熒苔蘚’才能完全恢複。”
莉婭的紫色眼眸對上凱那雙深潭般的棕色眼睛，那裡麵的執念和沉重讓她心頭一震。龍脊山……魔龍……艾拉……她想起了自己承諾的路徑和可能的幫助。再看看周圍的環境，以及那個散發著野性氣息的萊恩。她明白，自己彆無選擇。她虛弱地點了點頭，聲音低不可聞：“我……知道一條……穿過森林核心區域的……相對安全的路徑……但需要……靠近‘古木之心’區域……那裡……也是星熒苔蘚……最密集的地方……”
“古木之心？”芬恩的眼睛瞬間亮了，“《埃塞瑞亞植物地理》上記載的幽影之森核心聖地？傳說那裡有最古老的樹精守護！天哪！我們真的要去那裡？”他的聲音裡充滿了學術性的興奮和對未知的恐懼交織的情緒。
就在這時，一直背對著他們狼吞虎嚥的萊恩，突然停止了咀嚼。他猛地轉過身，沾著食物碎屑的臉上充滿了警覺！琥珀色的獸瞳不再是困惑，而是如同最敏銳的哨兵，死死盯向凹地外圍那片最為濃密、光線最為昏暗的古老林區。他喉嚨裡發出一種極其低沉、充滿警告意味的、如同悶雷滾過般的嗚嚕聲，全身的毛發都微微豎了起來！
凱和芬恩瞬間警覺！凱一把抓起了地上的伐木斧！芬恩則下意識地抱緊了他的藥箱和圖鑒！連那頭帶疤的母狼也掙紮著抬起了頭，琥珀色的眼睛望向同一個方向，喉嚨裡發出不安的低吼。
“怎麼了？”莉婭也感覺到了氣氛的驟變，虛弱地問道。
萊恩沒有回答，他緩緩站起身，強健的身體緊繃著，琥珀色的獸瞳一眨不眨地盯著那片幽暗。他微微弓起背，彷彿隨時準備撲擊或逃離。
一股無形的壓力，如同粘稠的潮水，緩緩彌漫開來。那不是追獵者的冰冷殺意，也不是狼群的腥臊氣息，而是一種更加古老、更加深沉、帶著大地脈動和歲月沉澱的……注視感。
森林深處的寂靜被打破了。不是聲音，而是一種奇異的、如同無數葉片在風中同時低語的嗡鳴，又像是大地深處傳來的、悠遠而緩慢的脈搏。
緊接著，那片最濃密的、彷彿凝固了時間的古老林區，光線發生了奇異的扭曲。盤根錯節的巨大樹根緩緩移動、隆起，如同沉睡巨人的肢體蘇醒。苔蘚、地衣和纏繞的藤蔓如同活物般蠕動、彙聚、塑形。
一個龐大的身影，緩緩地從古木的陰影和纏繞的綠意中“站”了起來。
它並非完全的人形，更像是樹木本身意誌的具象化。身軀由無數虯結的、覆蓋著厚厚苔蘚和地衣的粗壯樹根與藤蔓盤繞而成，呈現出一種深沉而富有生命力的棕綠色。它的“頭部”沒有清晰的麵孔，隻有兩個深邃的、如同古老樹洞般的凹陷，裡麵閃爍著兩點溫和而睿智的、如同森林深處螢火的幽綠色光芒。它的“手臂”由幾根粗壯的、帶著分叉的樹枝構成，末端垂落著絲絲縷縷的氣生根須。它的下半身則完全與地麵融為一體，彷彿本身就是森林大地的延伸。
一股濃鬱到令人窒息的、混合著朽木、新芽、泥土和億萬生命氣息的自然埃忒爾波動，如同實質的微風，拂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每一匹狼。帶疤的母狼瞬間安靜下來，琥珀色的眼中充滿了本能的敬畏，甚至微微低下了頭。萊恩喉嚨裡的警告嗚嚕聲也消失了，他琥珀色的獸瞳緊緊盯著那龐大的身影，身體微微顫抖，不是恐懼，而是一種麵對至高存在的、原始的敬畏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親近感？
芬恩的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懷裡的《弗瑞姆林藥草圖鑒》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也渾然不覺，隻是失神地喃喃道：“樹……樹精……真正的森林守護者……《埃塞瑞亞珍稀生物考》首位的存在……”
莉婭的紫色眼眸中也充滿了震驚，她低聲說：“古木之心的……守護靈……”
凱握緊了斧柄，手心全是冷汗。眼前的存在超出了他所有的認知，那龐大的身軀和浩瀚的生命力讓他感覺自己渺小得如同塵埃。但他沒有退縮，隻是將昏迷初醒的莉婭護在身後更深一點的位置。
樹精那由深邃樹洞構成的“麵孔”，緩緩地“轉向”了他們。兩點幽綠色的光芒，如同穿透了無儘歲月的目光，平靜地掃過帶疤的母狼、昏睡的幼狼、充滿敬畏的萊恩，最後落在了凱、芬恩和莉婭身上。
那目光沒有敵意，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深邃和沉重。
然後，一個聲音在所有人的意識深處響起。那並非人類的語言，也不是聲音的振動，而是一種直接作用於靈魂的、如同無數古老樹木低語的意念集合體，緩慢、低沉、帶著大地的回響和枝葉的摩挲：
“外來的種子……”
“帶著傷痛的氣息……”
“森林的血液在哭泣……”
“古老的平衡……正在傾斜……”
“腐化的陰影……在深處蔓延……”
“赤鱗的災厄……並非唯一的威脅……”
“尋找……純淨的星光……”
“在根係盤繞的古老之心……”
“但警惕……黑暗的根須……已悄然滋生……”
低沉而充滿警示的意念如同無形的漣漪，在凹地中回蕩，每一個字都彷彿帶著森林千年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樹精那龐大的、由根須和苔蘚構成的身軀，在傳遞完這晦澀的資訊後，如同它出現時一樣，緩緩地沉降、分解、重新融入了那片古老的、幽暗的森林背景之中，隻留下空氣中濃鬱的自然氣息和那令人心悸的、關於“腐化陰影”與“黑暗根須”的沉重警告。
凹地中一片死寂。萊恩依舊保持著敬畏的姿態，琥珀色的獸瞳望著樹精消失的方向。母狼安靜地趴伏著。芬恩呆呆地撿起掉在地上的圖鑒，臉色蒼白。莉婭紫色的眼眸中充滿了凝重和思索。
凱的目光投向森林更幽暗的深處，那裡是樹精指示的“根係盤繞的古老之心”——古木之心的方向。星熒苔蘚在那裡，通往龍脊山脈的路徑也在那裡。但樹精的警告，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了他剛剛燃起的一絲希望。
前路，似乎比想象的更加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