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小故事集A 第10章 狼群的抉擇

    濃密得幾乎化不開的灌木叢，如同沉默的綠色壁壘，阻擋著視線，散發著潮濕泥土和腐敗枝葉的氣息。凱撥開堅韌帶刺的枝條，動作儘量放輕，每一步都踏在鬆軟的腐殖質上，發出細微的噗嗤聲。芬恩緊跟在他身後，背著沉重的藥箱，緊張得幾乎同手同腳，棕綠色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周圍每一片晃動的葉子，生怕那頭帶疤的母狼帶著狼群殺個回馬槍。

灌木叢深處，光線更加昏暗。一種濃烈的、混合著血腥、野獸氣息和某種草藥清香的怪異味道彌漫在空氣中。幼狼哀鳴的聲音更加清晰，帶著令人心碎的痛苦和虛弱。

凱示意芬恩停下。他撥開最後一叢茂密的蕨葉，眼前的景象讓他的呼吸微微一滯。

這是一片被巨大樹根環抱形成的小小凹地，相對隱秘。地上鋪著乾燥的苔蘚和細軟的枯草，顯然是一個臨時的巢穴。一頭體型較小的灰黑色幼狼蜷縮在角落，一條後腿以一個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傷口處皮開肉綻，深可見骨，暗紅色的血液浸濕了身下的苔蘚。它不斷地舔舐著傷口，發出低低的、痛苦的嗚咽。

而那個“灰影”——狼孩萊恩，正半跪在幼狼身邊。他強健的、覆蓋著灰黑色毛發的身體緊繃著，琥珀色的獸瞳裡充滿了焦急、無措和一種深沉的、原始的悲傷。他手裡緊緊攥著那束散發著微弱熒光的藍色“月見草”，笨拙地試圖將草葉按在幼狼猙獰的傷口上。然而，幼狼每一次痛苦的抽搐都讓他的動作更加慌亂，草葉被弄得破碎不堪，汁液混合著血水，效果微乎其微。他喉嚨裡發出一種低沉而哀傷的嗚咽，如同受傷的野獸在呼喚同伴。

在萊恩身後幾步遠的地方，那頭肩胛帶疤的雄壯母狼靜靜地趴伏著。它琥珀色的獸瞳不再是之前麵對入侵者時的冰冷殺意，而是充滿了巨大的痛苦和一種近乎絕望的疲憊。它的一條前腿同樣受了傷，雖然不如幼狼嚴重，但一道深可見骨的撕裂傷橫貫腿彎，鮮血淋漓，讓它無法站立，隻能用三條腿勉強支撐身體。它的目光死死盯著痛苦掙紮的幼崽，喉嚨裡滾動著壓抑的、充滿母性焦慮的低吼。當凱和芬恩撥開樹葉出現時，母狼猛地抬起頭，琥珀色的瞳孔瞬間收縮，喉嚨裡的低吼變成了充滿警告和威脅的咆哮！它掙紮著想站起來保護幼崽和萊恩，但受傷的前腿讓它隻能徒勞地刨著地麵，揚起一小片塵土。

“嗚！”萊恩也被驚動，猛地轉過身，琥珀色的獸瞳如同燃燒的火焰，死死鎖定凱和芬恩！他瞬間弓起了背，灰黑色的毛發根根豎起，喉嚨裡爆發出比母狼更加凶戾、充滿野性殺意的咆哮！他猛地將幼狼護在身後，身體微微前傾，強健的四肢肌肉賁張，鋒利的指甲深深摳進泥土裡，擺出了最原始、最致命的攻擊姿態！那束月見草被他隨手扔在地上，沾滿了泥土和血汙。

氣氛瞬間降至冰點！母狼的咆哮，萊恩充滿殺意的低吼，幼狼痛苦的嗚咽，還有空氣中濃烈的血腥味，構成了一幅充滿野性暴力和絕望的畫麵。芬恩嚇得臉色慘白，差點把藥箱扔了，哆哆嗦嗦地躲在凱身後。

凱的心臟在胸腔裡狂跳。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伐木斧的斧刃垂向地麵，另一隻手緩緩抬起，掌心向外，做出一個儘可能無害的姿勢。他的目光沒有躲閃，迎向萊恩那雙燃燒著野性火焰的琥珀色獸瞳，也掃過母狼充滿痛苦和警惕的眼睛。

“我們……不是敵人。”凱的聲音嘶啞，儘量放慢語速，每個字都清晰而低沉，“我們……能幫忙。”他指了指幼狼扭曲的後腿和母狼流血的前腿，又指了指自己身後的芬恩，再指向芬恩背著的巨大藥箱。

萊恩顯然聽不懂凱的話。他那純粹的獸瞳裡隻有無儘的警惕和即將爆發的攻擊**。母狼的咆哮聲更加急促，似乎在催促萊恩趕走入侵者。

芬恩看著幼狼那猙獰的傷口和母狼血流不止的前腿，魔藥師的本能暫時壓倒了恐懼。“它……它的腿骨折了！還有感染跡象！那條母狼的肌腱可能撕裂了！必須儘快處理！不然……”他焦急地小聲對凱說，棕綠色的眼睛盯著幼狼，充滿了職業性的擔憂。

凱點了點頭。他明白，語言在這裡是蒼白的。他需要行動。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彎下腰，將沉重的伐木斧輕輕放在腳邊的苔蘚地上。這個動作讓萊恩的咆哮聲短暫地停頓了一下，琥珀色的瞳孔裡閃過一絲困惑。

然後，凱做了一個讓芬恩差點驚叫出來的動作。他解下了腰間那個破舊的水囊，拔開塞子，將裡麵僅剩的、混著泥沙的渾濁清水，小心翼翼地倒了一些在自己的手掌上。接著，他無視萊恩充滿殺意的低吼和母狼警惕的目光，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著那頭受傷的幼狼挪去。他的動作緩慢而清晰，目光坦然地迎向萊恩，傳遞著一種無聲的意圖：我需要靠近它。

“凱！你瘋了！”芬恩在後麵用氣聲尖叫。

萊恩的咆哮聲瞬間拔高！他身體前傾，作勢欲撲！那尖銳的指甲閃爍著寒光！

凱的腳步沒有停下。在距離幼狼還有幾步遠的時候，他停了下來。幼狼因為他的靠近而更加驚恐，嗚咽聲變得尖利。凱緩緩蹲下身，將沾著清水的手掌，伸向幼狼受傷後腿旁邊乾淨的地麵。他沒有觸碰傷口，隻是讓手掌停留在那裡，讓幼狼能嗅到清水的氣息。

做完這一切，凱保持著蹲姿，不再前進，隻是平靜地看著萊恩，又看看痛苦低吼的母狼。

時間彷彿凝固了。

萊恩琥珀色的獸瞳死死盯著凱沾著清水的手掌，又看看痛苦掙紮的幼狼，再看看凱那雙深潭般的、沒有恐懼也沒有攻擊性的棕色眼睛。他喉嚨裡的咆哮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一種充滿困惑和掙紮的嗚嚕聲。野性的本能告訴他驅逐一切威脅，但幼狼痛苦的哀鳴和母狼虛弱的低吼，像無形的繩索拉扯著他。

母狼的咆哮聲也漸漸平息，琥珀色的獸瞳在凱、幼狼和萊恩之間來回掃視，似乎在權衡。它對人類有著根深蒂固的警惕和仇恨，但幼崽的生命危在旦夕，萊恩的猶豫也影響了它。

就在這時，芬恩鼓起畢生的勇氣，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了兩步。他沒有靠近，隻是將自己那個巨大的藥箱輕輕放在地上，然後飛快地從裡麵掏出幾個東西：一小卷乾淨的亞麻布繃帶，一個裝著淡綠色、散發清涼氣息藥膏的小罐子（止血化瘀膏），還有他那本厚得嚇人的《弗瑞姆林藥草圖鑒》。他翻開圖鑒，指著其中一頁畫著狼形生物骨骼結構圖的插圖，又指了指幼狼扭曲的後腿和母狼流血的前腿，嘴裡緊張地唸叨著：“看……看！骨頭！斷了！筋！斷了！藥！能治！能好！”他的動作笨拙而滑稽，但意圖卻異常清晰。

萊恩的目光被芬恩的動作和圖鑒上的圖畫吸引了。他歪著頭，琥珀色的獸瞳裡充滿了純粹的困惑。他似乎無法理解書本上的圖畫，但芬恩指向傷口的動作和他手中那些散發著草藥氣息的東西，讓他隱約捕捉到了一點資訊——這個奇怪的兩腳生物，似乎真的想“幫忙”？

幼狼又是一聲痛苦的哀鳴，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

這聲哀鳴如同最後一根稻草。萊恩琥珀色的獸瞳猛地看向痛苦掙紮的幼狼，又看向凱依舊攤開的、沾著清水的手掌。他喉嚨裡發出一聲短促而低沉的嗚咽，身體緊繃的姿態終於緩緩鬆弛下來。他沒有讓開，但身體微微側了側，不再完全阻擋凱看向幼狼的視線。那是一種極其微小、卻意義重大的讓步——一種在野性警惕和拯救同類的渴望之間達成的、脆弱的默許。

母狼也停止了低吼，琥珀色的眼睛緊緊盯著芬恩手中的藥膏和繃帶，喉嚨裡發出一種近乎嗚咽的低鳴，彷彿在催促。

凱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後背的衣衫已經被冷汗浸透。他保持著蹲姿，沒有立刻上前，而是轉頭看向芬恩，用眼神示意：該你了。

芬恩看著萊恩那依舊充滿警惕但不再攻擊的姿態，又看看母狼那近乎哀求的目光，魔藥師的責任感和對生命的敬畏終於徹底壓倒了恐懼。他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然。

“好……好吧！我來！”他抱起藥箱和藥膏繃帶，小心翼翼地繞過萊恩（萊恩的琥珀色獸瞳一直死死盯著他），慢慢挪到幼狼身邊。他一邊動作輕柔地檢查幼狼的傷勢，一邊神經質地對著幼狼和空氣碎碎念：“乖……彆怕……小可憐……我是來幫你的……可能會有點疼……忍一忍……芬恩·綠指在此！保證藥到……呃，腿好！”他開啟藥膏罐子，一股濃鬱的草藥清香彌漫開來。

萊恩緊緊盯著芬恩的每一個動作，琥珀色的瞳孔裡充滿了緊張和一種原始的好奇。當芬恩將清涼的藥膏小心地塗抹在幼狼猙獰的傷口上時，幼狼因為疼痛而劇烈掙紮，發出淒厲的哀嚎。

“嗚——！”萊恩瞬間炸毛，喉嚨裡爆發出威脅的低吼，身體前傾，鋒利的指甲再次亮出！

“彆動！”凱猛地低喝一聲，不是對萊恩，而是對芬恩。同時，他迅速伸出手，不是攻擊，而是輕輕地、但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按在了幼狼沒有受傷的肩胛部位，幫助芬恩穩定住掙紮的幼狼。他的動作沉穩而有力，目光依舊平靜地看著萊恩，傳遞著安撫的意圖。

萊恩的低吼卡在喉嚨裡。他看著凱按住幼狼的動作，看著芬恩快速而專注地塗抹藥膏、用乾淨布條小心地包紮固定那條斷腿，看著幼狼在最初的劇痛掙紮後，因為藥膏的清涼鎮痛作用而逐漸安靜下來，隻剩下虛弱的嗚咽……他琥珀色的獸瞳裡，那狂暴的殺意如同潮水般緩緩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深沉的、難以理解的困惑，以及一絲……極其微弱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希望？

母狼也安靜了下來，琥珀色的眼睛緊緊盯著被包紮好的幼崽，又看看忙碌的芬恩，喉嚨裡發出一種極其輕微的、近乎感激的呼嚕聲。

芬恩處理完幼狼的腿傷，又轉向那條受傷的母狼。母狼這次沒有表現出強烈的抗拒，隻是喉嚨裡依舊滾動著低沉的警告。芬恩壯著膽子，小心地清理它前腿的撕裂傷口，塗抹上厚厚的止血生肌藥膏，再用繃帶仔細包紮固定。整個過程，萊恩都像一尊沉默的雕塑般守在一旁，琥珀色的獸瞳一眨不眨地注視著，身體微微繃緊，彷彿隨時準備應對任何意外。

當芬恩終於完成包紮，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長長舒了口氣時，凹地裡的氣氛已經悄然改變。

幼狼在藥效和疲憊的作用下，蜷縮在乾淨的苔蘚上，陷入了昏睡，呼吸平穩了許多。母狼也安靜地趴伏著，舔舐著包紮好的前腿，看向芬恩和凱的目光雖然依舊警惕，但那份濃烈的敵意已經消散了大半。

萊恩緊繃的身體也徹底放鬆下來。他走到幼狼身邊，低頭嗅了嗅它包紮好的後腿，又走到母狼身邊，同樣嗅了嗅它前腿的繃帶。然後，他抬起頭，那雙純粹的、如同融化的琥珀般的獸瞳，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毫無保留地看向凱和芬恩。

那目光裡沒有了攻擊性，沒有了狂暴的殺意，隻剩下一種原始的、如同初生小獸般的困惑，以及一種深深的、難以言喻的……好奇？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理解的、如同雛鳥破殼時對第一眼所見之物的……依賴？

他喉嚨裡發出一種極其輕微、短促的嗚咽，不再是警告，更像是一種……試探性的詢問？他伸出沾著泥土和血汙的手指，指了指芬恩的藥箱，又指了指母狼和幼狼包紮好的傷口，琥珀色的瞳孔裡充滿了純粹的、對未知的探求。

凱看著這雙眼睛，看著這頭被森林和狼群養大的少年，心中某個堅硬的地方彷彿被輕輕觸動。他緩緩地、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

萊恩似乎理解了。他不再發出聲音，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如同森林本身孕育的影子，守護著受傷的“家人”，也第一次，真正地接納了這兩個闖入他世界的、奇怪的兩腳生物的存在。

幽影之森的深處，陽光艱難地穿透層層枝葉，在凹地中投下斑駁的光點。血腥味被草藥的清香取代，死亡的威脅被一種微妙的、脆弱的共生關係所替代。凱、芬恩、昏迷的莉婭，還有這野性的森林之子萊恩，以及他守護的狼群……命運的絲線，在這片古老的森林裡，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纏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