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小故事集A 第66章 傷痕與榮光
初升的朝陽將萬丈金芒潑灑在無垠的雲海之上,壯麗得令人窒息。然而,行走在龍脊山脈險峻餘脈的崎嶇小徑上,這支沉默的隊伍卻無暇欣賞這份天地奇觀。他們剛剛穿越風暴的中心,身體和靈魂都烙印著深淵的痕跡,每一步踏在碎石嶙峋的山路上,都伴隨著深入骨髓的疲憊和無處不在的隱痛。
凱走在隊伍最前方,每一步都踏得沉穩而堅定。他懷中,艾拉依舊沉睡著,小小的身體隨著他的步伐輕微起伏,溫熱的氣息均勻地噴灑在他的頸窩,帶來一絲慰藉,也帶來了沉甸甸的責任。他的後背肌肉緊繃,肩胛骨下方一道被虛空利爪擦過的傷口在衣料下隱隱作痛,每一次手臂的擺動都牽扯著那裡的神經。更深的痛楚來自精神層麵,那無孔不入的虛空低語雖被驅散,但靈魂深處被反複撕裂、強行凝聚的經曆,如同在意識深處留下了一道道難以癒合的裂隙,帶來一種揮之不去的、如同宿醉般的沉重鈍痛。然而,他抱著艾拉的手臂沒有絲毫鬆懈,那是他所有傷痛的意義所在,是他穿越地獄帶回的珍寶。
緊隨其後的莉婭,幾乎將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芬恩身上。月白色的法袍失去了往日的潔淨飄逸,沾滿了灰塵和乾涸的深色血跡,如同破損的旗幟。她的臉色是近乎透明的蒼白,連嘴唇都失去了所有血色。每一次輕微的顛簸都讓她秀氣的眉頭緊蹙,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引導星辰埃忒爾的偉力,如同在纖細的神經上引爆了一場風暴。精神海枯竭帶來的眩暈感如同跗骨之蛆,視野邊緣不時泛起黑翳,耳邊是持續不斷的、尖銳的嗡鳴。魔力透支的反噬更是在她的經脈中肆虐,如同無數冰冷的鋼針在穿刺、攪動。她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脆弱的陰影,僅憑著芬恩的攙扶和一股不願倒下的意誌力在移動腳步。
芬恩的狀態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半邊身子支撐著莉婭,自己卻像一株被狂風蹂躪過的稻草,腳步虛浮踉蹌。他那張總是帶著點神經質表情的臉,此刻隻剩下藥力反噬後的灰敗和麻木。肌肉不受控製地細微抽搐,特彆是拿著短杖的右手,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魔力枯竭帶來的空虛感和神經末梢傳來的、如同無數螞蟻啃噬般的幻痛,讓他齜牙咧嘴,口中不時發出無意識的抽氣聲。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此刻也失去了藥劑師特有的敏銳光彩,顯得有些呆滯渙散。
萊恩沉默地走在凱的側後方,如同最警覺的影子。他左側肩胛處,粗糙包紮的獸皮繃帶下,深可見骨的撕裂傷在每一次步伐的震動中傳來尖銳的刺痛。但他繃緊的麵容上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隻有幽綠的獸瞳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器,銳利地掃視著前方的山路、兩側嶙峋的怪石以及下方翻湧的雲海邊緣。他的呼吸粗重而平穩,每一次吸氣都牽動著肋下的舊傷,那是更早之前一次與地底魔物搏鬥留下的紀念。傷痛對他而言,如同荒野中的荊棘,是生存的一部分。他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感知周圍環境上,確保沒有任何潛伏的危險能威脅到沉睡的艾拉和虛弱的前排同伴。
鐵砧那沉重如山的身影,如同移動的堡壘,穩穩地壓在隊伍的最後。覆蓋著厚重甲片的巨大腳掌踏在碎石路上,發出沉悶而規律的“咚……咚……”聲,如同為這支疲憊隊伍敲響的歸途鼓點。他那身飽經戰火的鎧甲上,那道從肩甲斜劈至胸甲的猙獰裂痕觸目驚心。雖然內部紊亂的能量流已被同伴們以最原始的方式修複穩定,但巨大的物理損傷依舊存在,每一次邁步,每一次細微的轉身,那裂痕邊緣扭曲的金屬都會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摩擦聲。猩紅的目鏡光芒穩定地掃視著後方,確保沒有任何追蹤者或從龍巢逸散的危險生物尾隨。他沉默地履行著殿後的職責,如同一堵移動的歎息之牆,隔絕著身後那片剛剛告彆的、充滿未知的險地。
獲救的人們跟在隊伍中段,相互攙扶著,沉默地走著。他們的腳步虛浮,眼神依舊殘留著恐懼過後的麻木和茫然,但望向隊伍前方那幾道傷痕累累卻異常堅定的背影時,眼中總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依賴和微弱的光亮。那位一直護著艾拉的中年婦人,此刻緊緊攙扶著另一個腿腳不便的同伴,目光不時擔憂地看向莉婭搖搖欲墜的身影。
山風凜冽,帶著高海拔特有的寒意,捲起地上的沙塵,撲打在每個人的臉上、身上。沉默如同沉重的鬥篷,籠罩著整支隊伍。隻有粗重的喘息聲、壓抑的咳嗽聲、鐵砧鎧甲規律的摩擦聲,以及山風掠過岩石縫隙發出的嗚咽,交織成歸途的沉重樂章。
不知走了多久,也許是緊繃的神經終於被疲憊徹底壓製,又或許是那壯闊雲海帶來的奇異安撫,隊伍中的氣氛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
“咳……咳……”芬恩突然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彎下腰去,幾乎要帶倒莉婭。他好不容易緩過氣,抹了一把嗆出的眼淚,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卻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近乎神經質的亢奮打破了死寂:“哈……哈哈……老芬恩……居然……還活著!居然……真把那該死的星辰……給扯下來了!”他揮舞著顫抖的短杖,指向頭頂那片澄澈的藍天,彷彿星辰還在那裡,“莉婭!你看到沒?!那道光!那道光穿下來的時候!我感覺……我感覺自己的腦子都要被那純粹的……呃……秩序感給……給撐爆了!太……太美妙了!那純粹的能量流……簡直比最頂級的魔藥配方還要……還要令人著迷!”他的話語顛三倒四,充滿了藥劑師對未知力量的狂熱,也夾雜著對自身狼狽處境的無奈自嘲。
莉婭被他劇烈的動作帶得晃了晃,勉強睜開眼,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極其虛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笑意。她聲音低微,如同耳語,卻清晰地傳到芬恩和近前的凱耳中:“……是鑰匙。情感……纔是真正的鑰匙。我……我構築的星圖……隻是……隻是指出了方向……但開啟那扇門的……是凱的愛……和艾拉的純真……”她的目光投向凱懷中沉睡的女孩,眼神溫柔而複雜,“學院……隻教我們……魔力的形態……能量的公式……卻從未說過……最強大的魔法……源自……這裡……”她極其艱難地抬起沒有扶著芬恩的那隻手,指尖輕輕點了點自己心臟的位置,隨即又無力地垂下。
凱的腳步頓了一下,低頭看著艾拉熟睡中恬靜的小臉,又感受著懷中那片溫熱的赤鱗傳來的奇異暖意。他沉默片刻,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穿越生死後的沉澱:“我隻知道……要帶她回家。無論……擋在前麵的是什麼……龍也好……虛空也好……”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身後每一個傷痕累累的同伴,“……或者……需要付出什麼代價。現在……我們做到了。”他的話語樸實無華,卻蘊含著千鈞的重量,那是守護者最本真的宣言。
隊伍後方,萊恩似乎聽懂了凱的話語。他喉嚨裡發出一聲低沉而短促的、帶著認同意味的嗚咽。他幽綠的獸瞳掃過前方相互攙扶的莉婭和芬恩,又落在凱和艾拉身上,最後,那目光極其短暫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掠過了隊伍最後方那沉默的鋼鐵身影。對他而言,這群在絕境中並肩、以命相托的個體,早已超越了物種的界限,成為了他野性本能中認可的、新的“族群”。
鐵砧沉重的腳步聲依舊穩定。猩紅的目鏡光芒掃過前方同伴們的身影,在那道巨大的鎧甲裂痕上停留了一瞬。金屬摩擦的“吱嘎”聲似乎也帶上了一絲奇異的韻律。他並未開口,但那沉重的、如同熔爐鼓風般的呼吸聲,似乎也微微加重了一拍,彷彿在無聲地回應著同伴們的話語——守護,值得。
沉默再次降臨,但這沉默已與之前不同。沉重的絕望和麻木被一種更深沉的東西所取代——那是劫後餘生的真實感,是傷口在陽光下灼痛的提醒,是疲憊身軀裡奔流不息的、名為“活著”的暖流。傷痕累累,步履蹣跚,但每一步踏在歸家的土地上,都烙印著屬於他們的、無法磨滅的榮光。山風依舊凜冽,雲海在腳下翻湧,而隊伍,在短暫的交流後,帶著更加堅定的步伐,向著雲海之下、那片名為“家”的溫暖土地,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