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小故事集A 第五第2章 棲身之所
黑山坊市的喧囂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衝刷著墨玄的鼓膜。各種聲音——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法器碰撞聲、修士的嗬斥與笑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頭暈目眩的噪音牢籠。空氣中彌漫的複雜氣味更是讓他麵板下的感知腺體微微發麻，遠不如古林中純粹的危險或清新來得直接。
他拉緊了那件破舊灰衫的兜帽，將頭埋得更低，金色的豎瞳在陰影中快速掃視，努力避開人群，沿著坊市邊緣那些更加肮臟、狹窄的巷道行走。
需要一個地方落腳。這個念頭無比清晰。
他嘗試著走向幾處掛著“宿”字木牌的簡陋客棧。然而，剛靠近門口，甚至無需開口，店夥計或掌櫃那審視、鄙夷的目光就如同冷水般潑來。他們盯著他過分蒼白的麵板（從袖口露出）、不合身的衣物，尤其是當他下意識抬頭確認環境時，兜帽下偶爾閃過的那一抹非人的金色。
“客滿！”
“我們這不收來曆不明的人！”
“快走快走！彆耽誤做生意！”
冰冷的拒絕，毫不掩飾的歧視。甚至有一家客棧的護衛直接亮出了兵器，眼神警惕地在他身上逡巡，彷彿在評估一件可疑的貨物。
墨玄沉默地退開，金色的瞳孔中寒意漸深，卻又被他強行壓下。他意識到，在這人類聚集之地，他這副尊容，連最基本的容身之處都難以獲得。
坊市越來越大，天色也逐漸暗淡。空氣中的濕氣加重，預示著夜晚的來臨。墨玄的心緒越發焦躁，一種渴望尋找潮濕、隱蔽角落的本能開始蠢蠢欲動。
他不知不覺走到了坊市的最邊緣地帶。這裡的棚屋更加破敗，許多已經廢棄，到處是傾倒的垃圾和汙水橫流的溝渠。空氣中也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腐敗的腥臭氣，來源於不遠處一條幾乎凝滯的、漂浮著各種汙物的臭水溝。這裡幾乎看不到什麼修士的身影，隻有幾隻碩大的、眼睛發紅的老鼠在垃圾堆裡窸窣穿梭。
對於尋常人類而言，這裡是難以忍受的汙穢之地。
但對於墨玄……
他的腳步微微一頓，鼻翼不受控製地輕輕抽動了一下。那濃烈的臭味之下，一種熟悉感卻悄然浮現。潮濕、水汽、甚至那腐敗的氣息……都隱隱勾動了他血脈深處關於腐骨澤的記憶。雖然這裡遠不如沼澤“純淨”，但那無處不在的濕意，卻讓他那因為維持人形、適應乾燥空氣而始終感到的些微緊繃和不適，得到了些許緩解。
他的目光鎖定在臭水溝旁，一個依著一堵殘破矮牆搭建起來的、幾乎快要散架的破舊棚屋。棚屋沒有門，隻有一個歪斜的洞口，裡麵黑洞洞的，散發著一股黴味。棚頂破了幾個大洞，能看到逐漸昏暗的天空。
這裡足夠偏僻，足夠破敗，也……足夠潮濕。
幾乎沒有過多猶豫，墨玄快步走了過去。他警惕地先在洞口感知了一下，確認裡麵沒有其他生物氣息後，才矮身鑽了進去。
棚內空間狹小，地麵泥濘，散落著一些不知名的碎骨和腐爛的雜草。空氣沉悶，黴味和外麵臭水溝的氣味混合在一起，格外刺鼻。但對於墨玄而言，這泥濘的地麵反而比外麵堅硬的石板路更讓他覺得“舒適”。角落裡還有一小灘滲進來的、渾濁的汙水。
他稍微放鬆下來，一直緊繃的肌肉微微鬆弛。他習慣性地想要蹲下，但看了看泥濘的地麵，還是勉強克製住了，隻是找了一處相對乾燥的牆角，靠著斑駁的、長著苔蘚的牆壁緩緩坐了下來。寬大的灰色長衫下擺拖在泥水裡，他也毫不在意。
終於……暫時有了一個容身之所。雖然破敗、肮臟、被所有“正常”人類所鄙棄，但至少提供了最基本的遮蔽和一絲微弱的安全感。更重要的是，這裡的潮濕環境，能讓他維持人形所消耗的心神稍稍減少一些。
窗外，天色徹底暗了下來。坊市中心區域亮起了各色燈籠和法術光輝，隱約傳來的喧囂聲似乎更盛了。而這片邊緣地帶，卻陷入了更加深沉的黑暗和寂靜，隻有臭水溝裡偶爾冒起的氣泡破裂聲和老鼠的吱吱聲。
突然——
“啪嗒…啪嗒…”
幾滴冰涼的水珠，從棚頂的破洞滴落，砸在墨玄的額頭上，順著蒼白的麵板滑落。
他微微一怔，抬起頭。
更多細密的雨絲開始透過破洞落下，很快就連成了線。外麵傳來了雨水敲打棚頂和地麵的淅瀝聲。一場夜雨不期而至。
空氣中的水汽瞬間變得無比充盈、鮮活。
幾乎是立刻，墨玄感到渾身的麵板都彷彿舒張開來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舒適感和興奮感從血脈深處湧起，衝刷著連日來的疲憊和緊張。那雙在黑暗中如同琥珀般微亮的金色豎瞳，不由自主地睜得更大了一些。
下雨了！
他的呼吸微微加快，手指無意識地蜷縮又鬆開。身體本能地想要衝到雨幕中去，去感受那冰涼的雨水衝刷全身的暢快，去汲取那充沛的水汽！就像過去在腐骨澤，每一次降雨都是自然的恩賜。
他的屁股甚至已經微微抬離了地麵，肌肉繃緊，做出了隨時要彈射出去的預備動作。
但就在這時，坊市中心方向隱約傳來的一聲修士笑罵，如同一聲警鐘，猛地敲醒了他！
不行！
他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用疼痛壓製住那幾乎要失控的本能。他現在是“人”！人不會在下雨天跑到臭水溝旁邊興奮地淋雨！尤其是一個需要隱藏秘密的“人”！
他強行將身體壓回牆角，雙手死死摳進身下的泥土裡，克製著那幾乎要破體而出的衝動。雨水從破洞落下，打濕了他的頭發和衣衫，帶來冰涼的觸感，既是誘惑，也是折磨。
他隻能蜷縮在這破敗的、漏雨的棚屋裡，聽著外麵淅淅瀝瀝的雨聲，感受著空氣中彌漫的、讓他靈魂都感到愉悅的濕潤氣息，卻一動也不能動。
一種深刻的孤獨和格格不入感，在這夜雨的包圍中，變得格外清晰。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那雙在黑暗中依舊隱約可見、布滿詭異藍紅色紋路的手掌，緩緩握緊。
力量……他需要更快地獲得力量，獲得真正能掌控自己、無需隱藏的力量。
在這一刻，對力量的渴望，超越了所有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