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小故事集A 第8章
第八章:前路茫
冰冷。潮濕。黑暗。
還有無處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疼痛。
意識如同沉船,從漆黑的深海中一點點艱難上浮。冼丕臼猛地吸了一口氣,卻被喉嚨裡積存的淤血和痰沫嗆得劇烈咳嗽起來,每一次咳嗽都震得全身傷口撕裂般劇痛。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勉強適應眼前的絕對黑暗,以及身體各處傳來的、幾乎要將他再次撕碎的痛苦。
他還活著。
這個認知並沒有帶來多少喜悅。他躺在一片冰冷濕滑的石頭上,身下積水微涼。四周是絕對的寂靜,隻有偶爾從岩壁滴落的水珠聲,以及他自己粗重而痛苦的喘息。
記憶碎片如同潮水般湧入腦海:淩虛子冰冷的屍體、村民恐懼的指責、暗影閣修士冰冷的殺意、亡命的奔逃、以及最後鑽入的這條狹窄山體裂縫……
暗影閣的人呢?
他猛地繃緊身體,側耳傾聽,心臟狂跳。
除了滴水聲和自己的呼吸,再無其他聲響。他們似乎沒有追進來?或者……找不到這裡?
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隨之而來的是更強烈的虛脫和劇痛。他檢查了一下自身,情況糟糕透頂。全身布滿擦傷和刮傷,背上被窗欞和後窗劃破的傷口最深,還在隱隱滲血。肋骨處傳來陣陣悶痛,可能是在逃跑中撞到了什麼。過度運轉《無名訣》和亡命奔逃帶來的脫力感更是讓他連動一根手指都覺得困難。
寒冷和饑餓如同兩隻惡鬼,啃噬著他殘存的體力。
辟穀丹……
他猛地想起淩虛子給的那個布袋。慌忙伸手摸索,幸運的是,布袋還在懷裡,雖然被水浸濕了些許,但裡麵的東西似乎無恙。他顫抖著摸出一顆辟穀丹,塞進嘴裡。
熟悉的溫潤暖流化開,緩緩驅散了一些寒意和強烈的饑餓感,也為他恢複了一絲氣力。
他又摸了摸,那塊冰涼的青銅羅盤也還在。
在這絕對的黑暗和寂靜裡,這兩樣來自逝者的遺物,成了他此刻唯一的依仗。
他不敢在此久留。雖然暫時安全,但暗影閣的人很可能還在外麵搜尋。這條裂縫也絕非久居之地。
休息了不知多久,感覺恢複了些許力氣後,他咬著牙,忍著劇痛,開始沿著裂縫深處艱難爬行。沒有方向,沒有目的,隻是本能地向著可能是前方的黑暗挪動。
裂縫時而狹窄需側身擠過,時而稍寬可彎腰行走,更多的是需要手足並用的爬行。地勢忽高忽低,有時還能聽到地下暗流潺潺的聲響。
在這暗無天日的環境中,時間失去了意義。累了就蜷縮在稍微乾燥的地方休息,靠辟穀丹維持體力,渴了就小心地舔食岩壁上滲出的水珠。傷勢在《無名訣》那微弱氣流的自行運轉下,極其緩慢地癒合著。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天,也許是兩天……
前方極遠處,終於出現了一點微光!
不是修士法寶的光芒,而是……自然的日光!
希望如同野火般在他心中燃起。他加快速度,向著那點光芒艱難前行。
光芒越來越亮,空氣也變得流通起來,帶著山野間特有的草木清氣。終於,他爬出了裂縫的儘頭——一處被茂密藤蔓和灌木遮掩的山腳隱蔽處。
強烈的日光刺得他眼睛生疼,好半晌才適應過來。
他貪婪地呼吸著新鮮空氣,回頭望去,身後是連綿起伏、望不到儘頭的十萬大山。烏鴉嶺和他那個破敗的家,早已消失在群山褶皺之中,再也看不見了。
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茫然瞬間淹沒了他。
離開了。
他真的離開了那個生於斯、長於斯,卻從未給過他溫暖,最終又如此粗暴地將他推開的地方。
接下來呢?
該去哪裡?
天下之大,竟無一處是他可去之所。身無分文,隻有三顆辟穀丹和一個古怪羅盤。體內那點微末的修為,在這陌生而廣闊的世界裡,恐怕什麼都不是。
還有那如同懸頂之劍的“暗影閣”……
他在原地呆立了許久,直到日頭開始西斜,山風漸涼,才猛地打了個寒顫。
不能停在這裡。
他辨認了一下方向——事實上也無從辨認,隻是選了一個看起來地勢較為平緩、似乎可能通向山外的方向,邁開了腳步。
腳步虛浮,身形踉蹌。
他必須在天黑前,找到一個能稍微遮風擋雨的地方,或者……找到人煙。
一路上,他小心翼翼地避開任何可能藏著野獸的草叢和山洞,聽力變得異常敏銳,任何風吹草動都讓他緊張不已。
終於,在夕陽即將完全沉入山脊時,他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爬上一處高坡,遠遠望見山下不遠處,依稀有星星點點的燈火!
是一個小鎮!規模遠比烏鴉嶺那個小山村大得多!
希望再次湧現,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忐忑和警惕。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早已破爛不堪、沾滿血汙和泥濘的衣物,卻隻是徒勞。現在的他,看起來比最落魄的乞丐還要不堪。
他握緊了懷裡的青銅羅盤,冰涼的觸感似乎能帶來一絲微弱的安全感。然後,他深吸一口氣,一步步,朝著那片代表著陌生與未知的燈火,蹣跚走去。
越靠近小鎮,路上開始出現零星的行人。大多是結束了一天勞作歸家的農人,或是一些推著獨輪車的小販。他們看到形如鬼魅、渾身汙穢的冼丕臼,紛紛投來驚異、厭惡、戒備的目光,遠遠就避了開去,彷彿靠近他會沾染瘟疫。
竊竊私語聲隨風飄來。
“哪來的小叫花子?嚇死個人……”
“身上還有血……不是惹了什麼事吧?”
“離遠點,晦氣……”
熟悉的排斥感,如同冰冷的雨水,澆滅了他剛剛升起的一絲暖意。他低下頭,加快了腳步,隻想快點進入鎮子,找個最陰暗的角落躲起來。
鎮口立著一座簡陋的牌坊,上麵刻著“聚雲鎮”三個大字。牌坊下有兩個穿著半舊號服、歪戴著帽子的鎮丁,正抱著膀子閒聊。
當冼丕臼試圖低頭溜進去時,一個鎮丁懶洋洋地伸出了手裡的棍子,攔住了他。
“站住!哪來的?”鎮丁上下打量著他,眉頭緊皺,滿臉嫌惡,“瞅你這德行,不是逃犯就是瘟神!滾遠點,彆臟了聚雲鎮的地界!”
另一個鎮丁也嗤笑道:“就是,哪來的小叫花子,懂不懂規矩?想進鎮,先交一個銅板的清潔費!”
銅板?
冼丕臼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隻能沉默地搖頭。
“沒錢?”鎮丁臉色一沉,棍子不客氣地戳向他胸口,“沒錢就滾!再往前湊,打斷你的腿!”
棍子戳在傷口上,疼得冼丕臼倒抽一口涼氣,踉蹌著後退了幾步,跌坐在鎮外的泥地裡。
牌坊下的燈火通明,小鎮裡的人聲隱約可聞,食物的香氣若有若無地飄來。
而他,卻被一道無形的牆,再次隔絕在外。
夜色徹底籠罩下來,寒意漸濃。
他坐在冰冷的泥地裡,望著那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的喧囂燈火,巨大的孤獨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將他淹沒。
前路,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