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小故事集A 春季·痕跡
春之卷·:痕跡
雨,又開始了。
不是前夜那種狂暴的傾瀉,而是另一種更為纏綿、更為陰冷的折磨。細密的雨絲無聲無息地飄灑,織成一張灰濛濛的巨網,將整個世界籠罩在一片濕漉漉的壓抑之中。天色昏沉,即使是在白天,室內的光線也暗澹得如同黃昏,必須開著燈才能驅散那黏稠的陰影。
林晚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身上裹著一條厚厚的羊毛毯,卻依然感覺寒氣從骨頭縫裡往外冒。她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鎖鏈拴住,無法控製地一次次掠過房間那頭——那塊深紫色的絨布,像一個巨大的、覆蓋在腐爛傷口上的膏藥,醒目地宣告著下麵的異常。
監控錄影裡那最後幾秒的畫麵,絨布一角猛然掀起的瞬間,以及隨後長達十分鐘的、充滿不祥意味的雪花噪點,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腦海裡,反複播放。恐懼已經不再是突如其來的衝擊,而是轉化成了一種更深沉、更持久的東西——一種滲透在每分每秒、每個呼吸裡的、冰冷的絕望。
她不能再這樣被動地等待,等待那東西下一次的“惡作劇”,或者更糟的……行動。她需要做點什麼,哪怕隻是微不足道的調查,也能給她一種虛幻的掌控感。她需要瞭解這麵鏡子的過去,瞭解她與之捆綁的、來自血脈的詛咒。
她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雨天的潮氣和一種……陳舊紙張的味道。她站起身,走向臥室裡那個很少開啟的舊物箱。那是她從老家帶過來的,裡麵裝著一些她不捨得丟棄、卻又無關緊要的童年和少女時代的記憶。
箱子是廉價的硬紙板材質,邊緣已經磨損,蒙著一層細細的灰塵。她開啟箱蓋,一股更濃烈的樟腦丸和舊時光的氣味撲麵而來。裡麵雜亂的放著一些舊的練習本、泛黃的明星貼紙、幾個褪色的毛絨玩具,還有一些用相簿收納的舊照片。
她小心翼翼地翻找著,手指拂過那些帶著時代印記的物品,心裡卻一片冰涼。她要找的,是關於那麵鏡子的線索。
終於,在箱子的最底層,壓在一個舊書包下麵,她找到了一個硬皮的、深褐色的老式相簿。相簿的封麵已經斑駁脫落,露出裡麵粗糙的紙板。
她將相簿拿到客廳,在燈下仔細翻閱。大多是父母年輕時的黑白照片,還有一些她嬰兒時期的留影。照片裡的人笑容燦爛,帶著那個時代特有的、未經修飾的質樸。這些溫暖的記憶,此刻卻無法給她帶來絲毫慰藉,反而與眼前的恐怖形成了尖銳的對比。
她一頁頁地翻過去,目光銳利地搜尋著任何與鏡子相關的影像。終於,在相簿接近末尾的一頁,她找到了。
那是一張已經嚴重泛黃、邊角捲曲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穿著深色旗袍、梳著發髻的年輕女子,麵容清秀,眉宇間卻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憂鬱。是她的曾祖母。背景,正是她現在所在的這間客廳的某個角落,雖然傢俱佈置完全不同,但那麵維多利亞風格的落地鏡,赫然立在曾祖母的身後!
曾祖母沒有像其他照片裡的人那樣看著鏡頭。她的目光,微微偏向一側,正好落在了鏡子的方向。她的表情極其嚴肅,嘴唇緊抿,眼神裡透出的不是拍照時的緊張,而是一種……深深的忌憚,甚至是一絲難以察覺的恐懼。她站在鏡子前,卻給人一種極力想要遠離的緊繃感。彷彿那麵鏡子不是一件傢俱,而是一個需要時刻警惕的、危險的活物。
林晚的手指撫摸著照片上曾祖母嚴肅的臉龐,一股寒意順著指尖蔓延。原來,這種感覺,並非始於她。早在幾十年前,甚至更久,這麵鏡子就已經在散發著它的邪異了。這是一種傳承下來的恐懼,一種流淌在血脈裡的、對特定物件的集體潛意識。
她放下相簿,拿起手機,猶豫了很久,終於撥通了母親的電話。她需要更多的資訊,哪怕隻是隻言片語。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裡傳來嘈雜的電視聲和小孩的哭哄聲——是弟弟家的孩子。
“喂,晚晚啊?”母親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以及被打擾的不耐。
“媽,”林晚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我……我想問問,就是老家那麵落地鏡,就是曾祖母傳下來的那麵桃木框的大鏡子,您還有印象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隨即母親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帶著明顯的詫異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迴避:“那鏡子?你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不是在你那兒嗎?”
“是在我這兒。我就是……最近收拾屋子,看到它,有點好奇它的來曆。”林晚小心翼翼地措辭,不敢透露半分真實情況。
“哦,就是個老物件唄。”母親的語氣變得含糊起來,“你曾祖母那輩傳下來的,有些年頭了。以前就放在老宅的堂屋裡,我們小時候都不讓靠近,說那鏡子……有點‘邪性’。”
“邪性?”林晚的心提了起來,“怎麼個邪性法?”
“嗐,都是老一輩迷信的說法。”母親似乎不想多談,語速加快,“就是說小孩子照久了容易丟魂兒,晚上不能對著它梳頭什麼的。都是瞎講究!那鏡子做工挺好的,桃木的,能辟邪呢!你彆瞎想啊。”
辟邪?林晚在心裡冷笑。它本身就是最大的邪祟!
“那……關於這鏡子,還有什麼彆的說法嗎?比如,它的來曆?或者曾祖母和它之間,有沒有發生過什麼……特彆的事情?”林晚不甘心地追問。
“能有什麼特彆的?年頭太久,誰還記得清!”母親的語氣帶上了明顯的不耐煩,“你問這個乾什麼?是不是鏡子壞了?壞了就扔了,反正也不值幾個錢,占地方。我這兒正忙著給你弟看孩子呢,沒事掛了啊!”
“媽,等等……”林晚還想再問,電話那頭已經傳來了忙音。
她無力地放下手機,心裡一片冰涼。母親顯然知道些什麼,卻在刻意迴避。那句“有點邪性”和“不讓靠近”,已經證實了她的恐懼並非空穴來風。但這模棱兩可的資訊,非但沒有解開謎團,反而像投入深井的石子,激起了更多幽暗的漣漪。這麵鏡子,在家族的過往裡,究竟扮演過怎樣不祥的角色?
她走到那被覆蓋的鏡子前,隔著絨布,感受著後麵那冰冷的、沉默的存在。家族的記憶被封存在這裡,連同那未知的恐怖一起,傳承到了她的手中。
她伸出手,顫抖著,輕輕掀開了絨布靠近鏡框邊緣的一角。她不敢完全揭開,隻露出鏡框木質凋花的部分。她要近距離檢查一下這個“活物”的載體。
鏡框是深色的桃木,雕刻著繁複的葡萄藤與卷葉紋。她湊近了,仔細觀察那些蜿蜒曲折的縫隙和陰影處。灰塵積聚在凹槽裡,看起來並無異常。她用指尖輕輕拂過那些精緻的紋路,木質冰冷而堅硬。
忽然,她的指尖在一個極其隱蔽的、幾片卷葉交疊形成的深邃縫隙裡,觸碰到了一絲異樣。不是灰塵的粗糙感,而是……一種更柔軟的、帶著些許韌性的東西。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屏住呼吸,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從那個狹窄的縫隙裡,勾出了一小縷纏繞在一起的、黑色的長發。
頭發不長,與她披肩發的長度完全一致。發色,在燈光下呈現出與她毫無二致的、帶著些許深棕調的黑色。這縷頭發緊緊地纏繞在木質的縫隙裡,像是被刻意地、用力地塞進去的,又像是……在無數次無聲的摩擦和接觸中,自然殘留並積聚起來的。
林晚看著指尖這縷屬於自己的頭發,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她從未主動將頭發塞進過鏡框縫隙!這頭發是什麼時候?以何種方式?是那個“東西”在模仿她的時候,從鏡中世界帶出來的?還是它在她不注意時,從她頭上取下,如同收集戰利品般藏匿於此?
無論是哪種可能,都讓她不寒而栗。這縷頭發,像一個冰冷的吻,一個來自鏡麵之後的、充滿佔有慾的標記。
她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甩掉那縷頭發,驚恐地後退了幾步。她看著那塊被她掀開一角的絨布,彷彿那下麵隨時會伸出一隻蒼白的手。
不行,還不夠。她需要知道更多。
她繞到鏡子的背麵。鏡子很重,她費了些力氣才將它稍稍向前傾斜,露出背麵。背麵是粗糙的木質背板,同樣布滿歲月的痕跡,顏色比正麵更深沉。
她拿出手機,開啟手電筒,光束照射在背板上。上麵有一些陳年的水漬、劃痕,以及一些用粉筆或蠟筆寫的、早已模糊不清的兒童塗鴉,可能是她或者家族裡其他孩子小時候的“傑作”。
她的目光仔細地搜尋著,不放過任何一寸地方。忽然,在背板靠近底部的一個角落裡,她的手電光停住了。
那裡,在厚厚的灰塵之下,似乎刻著一些東西。
她湊近了些,用手拂開積塵。果然,木質背板上,被人用某種尖銳的器物,刻下了一係列怪異而扭曲的符號。
這些符號不屬於她認知裡的任何一種文字。它們由重複的、充滿尖銳折角的線條和令人不安的螺旋組成,排列得雜亂無章,卻又隱隱透出一種瘋狂的規律感。刻痕很深,邊緣毛糙,像是用儘了全身力氣刻上去的,帶著一種絕望而癲狂的氣息。
林晚用手指輕輕撫摸那些冰冷的刻痕。這是誰刻下的?曾祖母?還是更早的某位先祖?這些符號代表著什麼?是警告?是封印?還是……某種召喚的儀式?
這麵鏡子,不僅僅是一件被動的、散發著邪氣的物品。它是一個複雜的、承載著未知曆史和黑暗秘密的載體。它背後的故事,遠比她想象的更為深邃和恐怖。
就在她沉浸在發現刻痕的震驚與困惑中時,放在客廳茶幾上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是周哲。
她定了定神,走過去接起電話,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
“晚晚,在乾嘛呢?我這邊剛忙完,明天早上的飛機回去。”周哲的聲音帶著笑意,背景音很安靜。
“沒……沒乾嘛,收拾屋子。”林晚的聲音有些乾澀。
“哦。你那鏡子……沒事了吧?”周哲隨口問道,帶著一種試圖表現關懷、卻又並未真正放在心上的輕鬆。
“沒……沒事了。”林晚含糊地應道。她不想在電話裡多說,怕控製不住情緒。
“那就好。我就說是你想多了……”周哲的話說到一半,突然停頓了一下。電話那頭傳來一陣極其細微的、像是電流乾擾的“滋啦”聲,非常短暫。
然後,周哲的聲音再次響起,語氣似乎有那麼一絲幾不可察的遲滯和……空洞?他輕聲說道,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
“晚晚,你最近……有點不一樣了。”
“卡噠。”電話結束通話了。
林晚握著手機,僵立在原地,渾身冰冷。
不一樣了?
哪裡不一樣?
是她的精神麵貌?還是……在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細微之處,她的神態、語氣、甚至某些無意識的小動作,已經開始在不知不覺中,被那個鏡中的“它”所同步、所影響、所……侵蝕?
周哲那句話,像最後一塊拚圖,猛然嵌入了她恐懼的版圖。威脅不僅僅來自鏡中,更來自於她自身正在發生的、無法控製的、緩慢而恐怖的異化。
她抬起頭,望向那麵被覆蓋的鏡子。絨布之下,一片死寂。
但她知道,戰爭已經不再侷限於鏡麵內外。那無聲的低語,那細微的錯位,那隱藏的痕跡,正在一點點地,爬進她的現實,爬進她的生活,甚至……開始爬進她這個“人”的本身。
雨,還在下。無聲無息,卻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