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小故事集A 夏季·裂痕
夏之卷·:裂痕
周哲的存在,非但沒有驅散縈繞在公寓裡的寒意,反而像一麵鏡子,清晰地映照出了林晚日益加深的孤立。他成了那個“正常世界”的活生生的標杆,他的每一個理性的眼神,每一句安撫的、試圖將她拉回“現實”的話語,都像無形的楔子,加深著她與外部世界之間的裂痕。
他履行著他的承諾,陪在她身邊。他承包了所有的家務,變著花樣做她曾經愛吃的菜,甚至在白天強行拉她出門散步,試圖用陽光和流動的空氣驅散她心頭的陰霾。但他絕口不再提那麵鏡子,彷彿那隻是一個不該被觸及的、屬於她妄想世界的禁忌話題。當林晚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飄向客廳角落時,他會巧妙地用彆的話題引開她的注意力,或者,更直接地,用身體擋住她的視線。
這種刻意的迴避,比直接的質疑更讓林晚感到窒息。它像一種無聲的判決,宣告她的恐懼是無效的,是不值得被嚴肅對待的。
裂痕,在看似平靜的日常下,悄然蔓延。
這天傍晚,周哲在廚房準備晚餐,鍋裡燉著湯,發出“咕都咕都”的、充滿生活氣息的聲音。林晚坐在沙發上,目光空洞地看著電視裡喧鬨的綜藝節目,聲音開得很大,試圖掩蓋內心深處那片死寂的恐慌。
忽然,一陣極其細微的、彷彿指甲劃過玻璃的吱呀聲,穿透了電視的喧嘩,鑽進她的耳朵。
聲音來自鏡子的方向。
林晚的身體瞬間繃緊,像被拉滿的弓弦。她猛地轉過頭,視線死死鎖定那麵落地鏡。
鏡子表麵光滑,映照著客廳的景象,包括她自己驚懼的臉,以及廚房門口周哲隱約忙碌的背影。看起來,沒有任何異常。
但那聲音……她確信自己聽到了!
就在這時,周哲端著一盤切好的水果從廚房走出來,臉上帶著輕鬆的笑容:“晚晚,先吃點水果,湯還要再燉一會兒……”
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為他看到林晚正用一種近乎猙獰的表情,死死地瞪著那麵鏡子,身體前傾,像是隨時準備撲過去。
“晚晚?”周哲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眉頭皺起,聲音裡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無奈。“又怎麼了?”
“你……你沒聽到嗎?”林晚的聲音尖利,帶著顫抖,“剛才!有聲音!從鏡子那裡傳來的!像……像指甲在刮!”
周哲停下腳步,站在原地,靜靜地“傾聽”了幾秒鐘。廚房裡湯鍋的沸騰聲,電視裡嘈雜的笑聲,窗外遙遠的車流聲……除此之外,一片“正常”。
他歎了口氣,那歎息沉重得像是承載了太多無力感。他走到林晚身邊,沒有像以前那樣試圖擁抱她,隻是將水果盤放在茶幾上。
“晚晚,”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儘力壓抑著的情緒,“我什麼也沒聽到。這裡隻有我們兩個人,還有這些日常的聲音。”
“有的!明明有的!”林晚激動地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幾乎嵌進他的麵板,“它就在那裡!它一直在那裡!你為什麼不肯相信?!”
周哲看著她因為激動而泛紅的臉頰和布滿血絲的眼睛,眼神裡最後一絲耐心似乎也即將耗儘。他輕輕地、但堅定地掙脫了她的手。
“我相信你很害怕,晚晚。”他的語氣變得嚴肅,甚至帶著一絲冷硬,“我相信你‘聽到’了,‘看到’了那些讓你恐懼的東西。但問題是,那些東西,隻存在於你的感知裡!它們不是客觀存在的!”
他伸手指向那麵鏡子,動作帶著一種決絕的意味:“你看!它就在那裡!一動不動!它就是一塊玻璃!裡麵是你,是我,是這個客廳!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他的聲音在客廳裡回蕩,帶著一種試圖用音量鎮壓一切的無力感。
林晚看著他,看著他臉上那種混合著擔憂、疲憊和不信任的複雜表情,一股冰冷的絕望感徹底攫住了她。溝通是無效的。他們生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裡,中間隔著一道名為“那麵鏡子”的、不可逾越的鴻溝。
就在這時——
“啪!”
一聲輕響,並不響亮,卻清晰地傳入兩人耳中。
客廳頂燈的光線,毫無征兆地、極其輕微地,閃爍了一下。就像電壓不穩時那樣,短暫到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
周哲正準備繼續說服她的話卡在了喉嚨裡。他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頂燈,眉頭皺得更緊。
林晚卻像是被這道閃爍的光線注入了新的能量,她猛地指向鏡子,聲音因為激動而變調:“你看!你看!連燈都!是它!是它乾的!”
周哲收回目光,看向林晚,眼神裡的最後一絲溫和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冷酷的理性:“晚晚,老房子電路不穩定,偶爾閃爍一下很正常。這不能說明任何問題。”
他不再看她,轉身走向廚房,背影透著一種拒人於千裡之外的疏離。“湯應該好了,吃飯吧。”
林晚僵在原地,看著他消失在廚房門口,感覺自己像被遺棄在冰原上,四周是呼嘯的寒風和無邊的黑暗。連這偶然的、佐證了她恐懼的電燈閃爍,都被他輕而易舉地歸因於“電路問題”。在他的世界裡,一切都有合情合理的、科學的解釋。而她的世界,充滿了無法言說的詭異和絕望。
晚餐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進行。兩人相對無言,隻有餐具碰撞發出的輕微聲響。周哲幾次試圖開口說些彆的,比如工作上的趣事,或者朋友間的八卦,但林晚始終低著頭,機械地咀嚼著食物,味同嚼蠟。她感覺自己和周哲之間,彷彿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冷的玻璃牆,她能看見他,他能看見她,但他們無法真正觸碰到彼此,無法傳遞彼此真實的感受。
裂痕,已經清晰可見,並且正在不斷擴大。
深夜,林晚躺在臥室的床上,周哲在她身邊,呼吸均勻,似乎已經入睡。但她知道他沒睡,他的身體同樣僵硬,同樣充滿了無形的張力。
黑暗中,那種被窺視的感覺前所未有的強烈。它不再僅僅來自客廳那麵鏡子,彷彿已經彌漫到了臥室,彌漫到了他們這張床上。她甚至覺得,那東西此刻就站在臥室門外,隔著門板,靜靜地“聽”著裡麵的動靜,或者,就站在床尾,在黑暗中,用那雙冰冷的眼睛,注視著他們。
她猛地翻了個身,麵對周哲。借著窗外微弱的光線,她能模糊看到他側臉的輪廓。
就在這時,她看到——周哲緊閉的眼皮之下,眼球在快速地、不規則地轉動著。
他在做夢。
這本身很正常。
但林晚卻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了那麵鏡子,聯想到了鏡中那個模仿她、學習她的存在。周哲的夢境裡,會不會也出現了……那個東西?它是不是也在試圖進入他的潛意識,影響他的思維?
這個念頭讓她不寒而栗。她伸出手,想要推醒他,想要告訴他她的恐懼。但手指在即將觸碰到他肩膀的瞬間,停住了。
叫醒他,然後呢?告訴他,我懷疑你夢裡也有鬼?他會用什麼眼神看她?是更加深重的無奈,還是……徹底的不耐煩?
她默默地收回了手,重新躺平,睜大眼睛看著天花板上的黑暗。身邊的周哲,這個她曾經最親密、最信任的人,此刻卻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和……一絲隱隱的恐懼。
裂痕,不僅僅存在於認知和信任之間。
它開始悄然滋生在最親密的關係裡,像一條毒蛇,纏繞在心臟周圍,緩緩收緊。
她不知道,這道裂痕最終會將她帶向何方。她隻知道,隨著夏季的深入,隨著那鏡中存在的力量似乎日益增強,她與周哲之間這脆弱的聯結,恐怕再也無法回到從前了。
而黑暗中的窺視者,似乎很滿意於這道它親手參與製造的裂痕。寂靜中,彷彿有一聲無聲的、冰冷的輕笑,在房間裡悄然蕩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