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小故事集A 夏季·模仿者
夏之卷·:模仿者
周哲開始變得……“周到”得令人不安。
這種“周到”,並非以往那種粗枝大葉後的笨拙補救,而是一種突如其來的、細致入微的、近乎……程式化的體貼。他會在林晚剛覺得喉嚨發乾時,恰到好處地遞上一杯溫度適宜的溫水;會在她無意識蜷縮手指感到微涼時,默不作聲地將空調溫度調高一度;甚至在她對著某道菜多看了一眼,尚未開口時,就已經將那盤菜移到了她的麵前。
他的動作流暢,表情自然,帶著一種無可挑剔的溫柔。但林晚卻在這溫柔裡,品出了一絲冰冷的、非人的精準。這不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基於愛意和默契做出的反應,更像是一個……經過精密觀察和大量資料輸入後,完美執行預設程式的機器。
裂痕依舊存在,甚至更深了,但它被一層更厚、更粘稠的“正常”糖衣包裹著。周哲不再試圖與她爭論鏡子的真實性,他選擇了另一種策略——用無微不至的照顧和刻意維持的平靜日常,來“治療”她。他彷彿在扮演一個完美的、永不疲倦的看護者角色,而林晚,則是那個需要被小心對待的、精神不穩定的病人。
這種扮演,比直接的衝突更讓她毛骨悚然。
更讓她心驚的是,周哲開始無意識地、或者說,是不受控製地,模仿她的一些小動作。
比如,她思考時會用右手食指輕輕敲擊太陽穴,這是她從小到大的習慣。現在,她偶爾會看到坐在對麵看書的周哲,也會抬起手,用幾乎一模一樣的頻率和力度,敲擊著自己的額角。一次,兩次……起初她以為是巧合,直到她發現,他甚至模仿了她那個極其細微的、敲擊三下後會無意識抿一下嘴唇的下意識動作。
比如,她焦慮時會反複摩挲左手小指上一道幾乎看不見的舊疤痕。現在,周哲那雙修長的、原本乾淨的手,在他陷入沉默或看似放鬆時,大拇指也會開始無意識地、反複搓揉他左手相同的位置——儘管那裡,什麼都沒有。
這些模仿,並非刻意,更像是一種……滲透。彷彿那個鏡中存在的學習模式,正通過某種無形的渠道,悄然影響著周哲。他像一個訊號接收不良的終端,被動地接收並複刻著來自林晚(或者說,是那個模仿林晚的存在的)的行為資料。
林晚開始不敢與他對視太久。她害怕在他那雙熟悉的、深褐色的眼眸深處,看到一絲屬於鏡中那個“她”的、冰冷的觀察感。她甚至開始害怕他的觸碰,儘管他的手掌依舊溫暖,但她總覺得,在那麵板之下流動的,似乎不再是完全屬於“周哲”的血液。
這天下午,周哲出門去超市采購。公寓裡隻剩下林晚一人,以及那麵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著存在感的鏡子。
巨大的寂靜如同實質般壓迫下來。蟬鳴變得遙遠,城市的聲音被隔絕在外。林晚坐在沙發上,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流動的嗡嗡聲,以及……那麵鏡子沉默的“呼吸”。
她知道自己必須做點什麼。她不能坐以待斃,眼睜睜看著周哲也被拖入這詭異的旋渦。她需要證據,需要向周哲,也向自己證明,這一切不是她的妄想,那個模仿者,是真實存在的,並且它的影響範圍正在擴大。
她深吸一口氣,走向那麵鏡子。鏡中的“她”也隨之走近,臉上帶著與她如出一轍的緊張和決絕。
她停在鏡前,距離近得能感受到鏡麵散發出的、特有的冰冷輻射。她看著鏡中自己的眼睛,試圖穿透那層光滑的玻璃,看到背後的真相。
然後,她開始做一個極其複雜、且完全無意義的連貫動作。
她先是抬起右手,在空中畫了一個扭曲的、不規則的三角形,接著用左手手肘輕輕碰了碰自己的右肩,同時踮起腳尖,順時針旋轉了半圈,最後,用舌尖快速舔過自己的上唇,發出一個極其輕微的“嗒”聲。
這一連串動作古怪、突兀,毫無邏輯可言,是她憑空捏造出來的,絕無可能被預先模仿或預測。
她做完這一切,屏住呼吸,死死盯住鏡中的影像。
鏡中的“她”,完美地、同步地完成了這一整套荒謬的動作。抬臂,畫三角,碰肩,旋轉,舔唇……分毫不差,流暢得令人心驚。
林晚的心沉了下去。果然……它隻是在實時同步。
但,就在她以為這次試探也將以失敗告終時——
鏡中的那個“她”,在完成所有動作、恢複靜止後的第三秒,右手食指,極其輕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向上勾動了一下。
一個多餘的、未被“指令”包含的微小動作。
就像……就像一段執行完美的程式,在結束任務後,突然出現了一個無關緊要、卻又真實存在的程式碼冗餘。又像是那個模仿者,在完美複刻之後,不經意間流露出的、一絲屬於它自己的、冰冷的“慣性”或“偏好”。
這個微小的、計劃外的勾動,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林晚腦海中的迷霧!
它不是簡單的反射!它有一個極其短暫、但真實存在的“反應延遲”和“動作溢位”!它在同步之後,會有一個瞬間的“消化”或者“展示”過程!雖然這個破綻微小到轉瞬即逝,但它確實存在!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
周哲回來了。
林晚猛地轉過身,心臟狂跳。她看著周哲提著兩大袋東西走進來,額頭上帶著細密的汗珠,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
“晚晚,我買了你愛吃的草莓,很新鮮。”他一邊換鞋,一邊語氣輕快地說。
林晚沒有回應,她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緊緊跟隨著他。她看著他放下袋子,走向廚房,開始將采購的物品一樣樣歸位。
她的腦子裡,反複回放著剛才鏡中那個多餘的、勾動的食指。
一個瘋狂的、危險的念頭,如同毒藤般從心底滋生出來。
她要知道,周哲身上的“模仿”,到底到了何種程度!那個鏡中的模仿者,對他的影響,是僅限於無意識的小動作,還是……更深?
她深吸一口氣,走到廚房門口,倚在門框上,看著周哲忙碌的背影。然後,她用一種儘可能隨意的、不引起警惕的語氣,開口說道:
“阿哲,你過來一下,幫我看看這個。”
周哲聞言,停下手中的動作,轉過身,臉上帶著詢問的表情,向她走來。
就在他走到她麵前,距離她隻有一步之遙時,林晚毫無征兆地、突然抬起右手,在空中畫了一個與剛才鏡前一模一樣的、扭曲而不規則的三角形!
她的動作很快,很突兀,目光則死死地鎖定在周哲的臉上,觀察著他最細微的反應。
周哲的腳步頓住了。
他臉上的溫和笑容,如同接觸不良的燈泡,極其短暫地閃爍、僵硬了一下。那過程快得幾乎無法捕捉,就像是麵部肌肉在瞬間失去了控製,然後又迅速被強行拉回原狀。
他的眼神,在那零點幾秒的僵硬裡,出現了一種空洞的茫然,彷彿他的大腦在處理這個突如其來的、無意義的指令時,出現了短暫的宕機。
然而,這異常僅僅持續了不到半秒。
下一秒,周哲的臉上重新浮現出那種無懈可擊的、帶著些許困惑的溫柔笑容:“晚晚?怎麼了?你要我看什麼?”
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剛才那瞬間的僵硬和空洞,也沒有對那個古怪的三角形手勢做出任何模仿或疑問。他似乎……“跳過”了那段異常。
但林晚看到了。
她看得清清楚楚!
那個模仿者,不僅存在於鏡中!它的影響,已經如同病毒般,侵蝕了周哲!雖然周哲的主體意識似乎尚未被完全取代,但他的某些神經反應、麵部表情控製,已經出現了被“乾涉”的痕跡!他像一個被部分劫持的訊號塔,在接收到某些特定“指令”時,會出現短暫的紊亂!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錐,狠狠刺穿了林晚的心臟。她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都涼了。
周哲……正在被同化。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在她無法觸及的層麵,那個鏡中的模仿者,正一點點地、悄無聲息地,覆蓋著她所愛的這個人。
她看著周哲那張近在咫尺的、寫滿關切的臉,胃裡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和恐懼。她猛地後退一步,避開了他試圖伸過來撫摸她額頭的手。
“沒……沒什麼。”她的聲音乾澀沙啞,像是被砂紙磨過,“我……我可能有點頭暈。”
她轉身,幾乎是逃離了廚房,逃離了周哲那帶著困惑和一絲受傷的眼神。
她衝回客廳,背對著那麵鏡子,身體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
模仿者,不再滿足於鏡中的世界。
它已經開始,在現實裡,尋找新的、更完美的宿主。
而第一個目標,就是她身邊,最親近的人。
夏季的炎熱,此刻隻讓她感到一種徹骨的寒冷。她彷彿能聽到,那個無形的模仿者,正在黑暗中,發出無聲的、貪婪的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