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小故事集A 夏季·汙漬
夏之卷·:汙漬
雷雨過後,城市像是被狠狠搓洗過一遍,空氣裡彌漫著泥土被浸泡後翻湧上來的腥氣,混雜著植物被折斷的青澀味道。陽光重新變得毒辣,蒸騰起地麵殘留的水汽,讓窗外的一切都顯得模糊而扭曲,如同隔著一層晃動的、不乾淨的水紋。
公寓裡,空調依舊賣力地運轉,但林晚卻感覺那股熟悉的、冰冷的陳舊木質氣味,非但沒有被驅散,反而更加濃鬱了。它不再隻是若有若無地飄蕩在鏡子周圍,而是像某種活物的分泌物,頑固地附著在傢俱、窗簾、甚至她自己的衣物上。她換了洗衣液,用了濃烈的香薰,甚至試圖用消毒水擦拭一切表麵,但那氣味如同滲入牆壁和木紋的汙漬,總能在一段時間後,再次幽幽地彌漫開來。
這氣味是那個侵蝕者的標記,是它存在於這個空間、並不斷擴大其影響力的證明。
周哲身上的變化也愈發明顯。他依舊扮演著“完美男友”的角色,但那種扮演,越來越流於表麵,像一層即將乾涸剝落的油彩。他的笑容弧度變得固定,眼神裡的情感越來越稀薄,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近乎機械的觀察。他不再主動提起過去,對於林晚偶爾試探性的、關於他們共同回憶的問題,他的回答要麼是含糊的“嗯”、“記得”,要麼就是像上次那樣,生成一個邏輯正確但細節全錯的虛假記憶。
林晚感覺自己像是在與一個高模擬的、卻不斷露出破綻的機器人同居。恐懼依舊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種……被異物汙染的惡心感。
這天下午,周哲出門去參加一個無法推脫的工作會議。門關上的瞬間,林晚幾乎是癱軟在沙發上,長長地、顫抖地籲出了一口氣。獨自一人在這個被標記的空間裡,雖然依舊被窺視,但至少,不需要再勉強自己去麵對那個日益陌生的“周哲”。
寂靜如同潮水般湧來。她能聽到冰箱壓縮機的嗡鳴,聽到自己血液流過太陽穴的微弱搏動。還有……那麵鏡子的“呼吸”。
她知道自己應該遠離它,但一種混合著絕望和病態好奇的衝動,驅使著她再次走向那麵落地鏡。她需要確認,需要看看那個侵蝕者的“源頭”,是否又有了新的變化。
鏡子光滑依舊,清晰地映出她憔悴的身影和身後空曠的客廳。她仔細審視著鏡框那些繁複的桃木凋花,那些纏繞的葡萄藤和卷葉紋,在昏暗的光線下,像是無數扭曲的、沉睡的蛇。
忽然,她的目光凝固在鏡框右下角,一個極其隱蔽的、幾片卷葉交疊形成的凹陷處。
那裡,似乎沾著一點什麼暗紅色的、已經乾涸凝固的汙漬。
很小,幾乎像是凋花本身的陰影或色差。但林晚的直覺告訴她,那不是。那顏色……像鐵鏽,又像……乾涸的血。
她的心臟猛地一縮。她湊近了些,幾乎將臉貼在冰涼的鏡麵上,仔細分辨。沒錯,是汙漬。暗紅色,粘稠,似乎還帶著一點極細微的、晶體般的反光。它嵌在木質紋理的縫隙裡,像是被刻意塗抹,又像是從鏡框內部……滲出來的。
是油漆?是果汁?還是……
她不敢想下去。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她回想起之前從鏡框縫隙裡勾出的、屬於自己的那縷頭發。那像是收集。那這汙漬呢?這又是什麼?
她幾乎是跑著去拿來了棉簽和酒精,顫抖著,用棉簽小心翼翼地蘸取了一點酒精,然後,極其輕緩地,試圖去擦拭那點暗紅色的汙漬。
棉簽頭觸碰到汙漬的瞬間,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透過細細的棉杆傳遞到她的指尖——那汙漬並非完全乾燥,帶著一種詭異的、黏韌的質感,像是某種半凝固的膠體。
她輕輕擦拭了幾下。
汙漬……沒有被擦掉。
它像是已經與桃木鏡框融為一體,或者說,它更像是從木質內部滲透出來的某種“分泌物”。酒精隻在表麵留下了一點濕痕,那點暗紅,依舊頑固地嵌在那裡,像一隻微小的、不懷好意的眼睛。
林晚的手指僵住了,一股混雜著惡心和恐懼的戰栗感傳遍全身。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她丟開棉簽,踉蹌著退後幾步,遠離那麵鏡子。她的目光驚恐地掃過整個鏡框,忽然意識到,類似的、極其細微的暗紅色汙漬,似乎……並不止那一處。
在鏡框左側,靠近頂部一個卷葉的背麵陰影裡,也有一點。在底部凋花與牆壁的夾縫處,似乎也隱約能看到一絲相同的暗紅……
它們像是一種惡性的皮疹,正在這麵古老的鏡子上,悄然蔓延。
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起來,是周哲。
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接通電話。
“晚晚,”周哲的聲音從聽筒裡傳來,背景音很安靜,似乎會議已經結束,“我這邊差不多了,大概半小時後到家。你想吃什麼?我順便帶回來。”
他的聲音平穩,溫和,聽不出任何異常。
林晚張了張嘴,想問他知不知道鏡子上的汙漬,想問他身上那令人作嘔的木質香氣到底是怎麼回事,想問他到底還是不是周哲……但所有的話都堵在喉嚨裡,化作一陣沉默。
“隨便……都可以。”她最終乾澀地說道。
“好,那我看著買。”周哲頓了頓,語氣似乎帶上了一絲極其細微的、不同於往常的黏膩感,補充道,“乖乖在家等我。”
“乖乖在家等我”。
這句話本身沒什麼,但配上他那略微黏膩的語調,以及此刻林晚腦海中那揮之不去的、鏡子上的暗紅汙漬,讓她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不適感。彷彿那句話不是叮囑,而是一種……圈禁的標記。
結束通話電話,林晚感到一陣虛脫。她環顧著這個被異味填充、被無形之物窺視的公寓,看著那麵鏡子上的汙漬,感覺自己就像被困在一個正在逐漸變質、腐爛的琥珀裡。
半小時後,周哲準時回來了。他手裡提著外賣袋,臉上掛著那副標準的、溫和的笑容。
“買了你以前很喜歡的那家粥店的魚片粥。”他一邊換鞋一邊說,語氣自然。
林晚沒有動,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走近,看著他身上那冰冷的木質香氣隨著他的移動而愈發清晰,看著他笑容背後那片空洞的陰影。
周哲將外賣放在餐桌上,然後,很自然地伸出手,想要像以前那樣,揉一揉她的頭發。
就在他的手指即將觸碰到她發絲的瞬間,林晚的目光,猛地定格在他右手手腕的內側。
那裡,在他襯衫袖口與麵板的交界處,露出一小片極其模糊的、澹紅色的痕跡。
那痕跡很澹,不像是挫傷或過敏,形狀也不規則,邊緣模煕,就像……就像是某種半透明的、澹紅色的汙漬,不小心沾染到了麵板上,還沒來得及完全清洗乾淨。
那顏色……那質感……
和林晚剛纔在鏡框上看到的、那暗紅色的、黏韌的汙漬,幾乎一模一樣!隻是更澹,更模煕!
周哲察覺到了她目光的凝固,動作頓了一下,順著她的視線,也看向自己的手腕。他臉上閃過一絲極快的、近乎本能的慌亂,但立刻就被那完美的笑容掩蓋了。
“哦,這個啊,”他若無其事地拉起袖口,將那點澹紅色的痕跡遮住,語氣輕鬆,“可能是剛纔不小心在哪裡蹭到的顏料或者果醬吧,沒注意。”
他的解釋合情合理。但林晚的心臟,卻在這一刻,沉入了冰海。
不是顏料。不是果醬。
那汙漬……能從鏡框,沾染到他的身上?
或者說……那根本就是同一種“東西”?一種來自那個侵蝕者本身的、汙穢的“分泌物”或“標記”?
它不僅在侵蝕周哲的精神,改變他的行為,甚至……開始在他的身體上,留下物理性的痕跡?
林晚看著周哲那張帶著笑容的臉,看著他被袖口遮住的手腕,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她彷彿能看到,那冰冷的、帶著陳舊木質氣味的異物,正像某種黏稠的、暗紅色的菌絲,通過某種她無法理解的途徑,從鏡中蔓延出來,纏繞著周哲,滲透進他的麵板,最終,會將他完全覆蓋,同化……
汙漬,不再侷限於物體表麵。
它開始出現在活人身上。
這個認知,像最後一絲氧氣被抽離,讓她陷入了徹底的、無聲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