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小故事集A 夏季·獻祭
夏之卷·:獻祭
日子像滲入沙地的汙水,粘稠而緩慢地流逝。盛夏的酷熱被嚴實的窗簾和冰冷的空調隔絕在外,公寓內部成了一個與世隔絕的、病態的繭房。空氣裡,那股陳舊的木質香氣混合著某種隱約的、令人不安的甜腥,凝固成一種實質般的壓迫感,沉甸甸地壓在林晚的胸口,讓她每一次呼吸都感到艱難。
周哲手腕上那點澹紅色的汙漬,如同一個惡毒的烙印,灼燒著林晚的視網膜。自那天之後,她再未能看清過。他總是穿著長袖,即使在悶熱的室內,釦子也一絲不苟地扣到最上麵一顆。他的舉止依舊維持著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周到”,但肢體卻透出一種日漸增長的僵硬,彷彿關節裡被灌入了冷卻的蠟。
他不再主動觸碰林晚,甚至連眼神的交彙都變得稀少而短暫。大多數時候,他隻是靜靜地坐在客廳的陰影裡,或者站在窗前,背對著她,一動不動,像一尊正在風化的石像。隻有當他以為林晚沒有注意時,她才能從一些反光的表麵——電視黑屏、玻璃相框、甚至她勺子背麵的扭曲倒影裡,捕捉到他飛速投向她的、那種貪婪的、評估性的一瞥。那眼神不再帶有任何屬於人類的情緒,隻剩下一種純粹的、冰冷的佔有慾。
林晚感覺自己像被飼養在籠子裡的獵物,飼養員正耐心地等待著她徹底崩潰,或者……養肥的那一刻。
恐懼並未消退,但它逐漸被一種更深的、近乎絕望的麻木所取代。她不再試圖溝通,不再尋找證據,甚至不再刻意躲避那麵鏡子。她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在公寓裡飄蕩,進食,睡眠(如果那斷斷續續、充滿噩夢的昏迷能稱之為睡眠的話),等待著某個註定的結局。
這天深夜,林晚又從一陣心悸中驚醒。喉嚨乾得發痛,她摸索著下床,想去廚房倒水。
客廳裡沒有開燈,隻有月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地上投下一條慘白的、如同刀疤般的光帶。她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無聲地走向廚房。
經過那麵落地鏡時,她習慣性地、帶著一種自虐般的麻木,瞥了一眼。
月光不足以照亮整個鏡麵,隻在中心區域映出一片模糊的、銀灰色的光暈。鏡子裡是她自己蒼白的身影,像一個迷失的幽靈。
然而,就在她即將移開視線的刹那——
鏡中的影像,動了。
不是同步她的動作。是她停下腳步後,鏡中的那個“她”,自己,緩緩地、極其僵硬地,將臉轉向了……客廳沙發的位置。
林晚的血液瞬間凍結!她猛地扭頭,看向沙發所在的陰影角落。
周哲坐在那裡。
他不知何時離開了臥室,此刻正端坐在沙發裡,身體挺得筆直,雙手平放在膝蓋上,像一個正在參加某種嚴肅儀式的信徒。他的臉隱藏在陰影中,看不清表情。
但林晚能感覺到,他的目光,正穿透黑暗,牢牢地鎖定在……那麵鏡子上。
不,更準確地說,是鎖定在鏡中那個轉向他的“林晚”影像上。
一種無聲的、令人頭皮炸裂的“交流”,正在鏡麵內外,真實與虛幻之間,悄然進行。
鏡中的“林晚”,保持著那個僵硬的、側頭的姿勢,對著陰影中的周哲。然後,林晚驚恐地看到,鏡中那個“她”,緩緩地抬起了右手,動作滯澀,如同提線木偶。
那隻抬起的手,在空中停頓了一下,然後,食指伸出,帶著一種莊嚴而詭異的儀式感,筆直地指向了——站在鏡子與沙發之間、真實世界裡的林晚!
與此同時,坐在陰影裡的周哲,喉嚨裡發出了一種極其輕微的、彷彿氣流穿過狹窄縫隙的“嗬……嗬……”聲。那不是呼吸,更像是一種……回應,一種讚同。
月光下,鏡中那個指向她的影像,嘴角開始向上拉扯,形成一個與現實中林晚驚駭表情完全相反的、冰冷而僵硬的微笑。那微笑在模糊的光暈中擴大,帶著一種非人的、令人作嘔的慈祥與……期待。
而周哲,在陰影裡,似乎也極其輕微地、同步地點了一下頭。
獻祭。
這個詞如同喪鐘,在她腦海裡轟然鳴響。
她就是那個被選中的祭品。鏡子裡的那個存在是接受獻祭的神隻(或者說惡魔),而周哲,則是被操控的、執行儀式的祭司!
他們(它們)在她麵前,毫不掩飾地展示著這個事實!
林晚發出一聲短促到幾乎無法聽見的抽氣,轉身就想逃回臥室。但她的雙腿像是被灌滿了鉛,又像是被無數隻看不見的手抓住,動彈不得。
就在這時,鏡中那個指向她的影像,手指微微彎曲了一下,像是在勾動。
一股無形的、冰冷的力量瞬間攫住了林晚的意誌。她感覺自己像被催眠,被操控,身體不再屬於自己。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雙腿,違背了她的意願,開始移動。
並非逃向臥室。
而是……朝著那麵鏡子,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
不!停下!她在內心瘋狂地嘶喊,但喉嚨裡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她的身體成了一個被劫持的容器,正被那股來自鏡中的、冰冷而強大的意誌驅使著,走向命運的審判台。
每一步都踩在心跳上,沉重而緩慢。她能清晰地看到鏡中那個“自己”臉上越來越清晰的、冰冷的微笑,能看到陰影裡周哲那雙在黑暗中隱隱反光的、空洞的眼睛。
距離鏡子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她能聞到鏡框桃木散發出的、混合著那暗紅色汙漬甜腥氣的濃烈異味,能感受到鏡麵散發出的、幾乎要凍僵靈魂的寒意。
就在她的鼻尖幾乎要觸碰到冰冷鏡麵的前一刻,她的腳步,終於停了下來。
她被迫站在鏡子前,與鏡中那個微笑著的、陌生的自己,麵對麵。
鏡中的“她”,伸出的那隻手,緩緩放下。然後,雙手在胸前,做出了一個極其古怪的、如同環抱某種無形之物的姿態,臉上帶著一種近乎迷醉的、詭異的表情。
與此同時,坐在沙發上的周哲,也緩緩地抬起了雙手,做出了一個與鏡中影像完全同步的、環抱的姿勢。他的喉嚨裡,再次發出了那種“嗬……嗬……”的、滿足般的氣音。
林晚僵立在鏡子前,像被釘在十字架上的羔羊,無法動彈,無法言語,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詭異而恐怖的一幕在她麵前上演。她能感覺到,那個鏡中的存在,正透過鏡麵,貪婪地“吮吸”著她的恐懼,她的絕望,她作為“林晚”這個獨立個體所擁有的一切。
它在品嘗祭品的滋味。
這個過程持續了多久,林晚不知道。時間彷彿失去了意義。直到東方的天際開始泛起一絲微弱的魚肚白,窗外的鳥鳴隱約傳來。
那股控製著她的冰冷意誌,如同潮水般驟然退去。
林晚雙腿一軟,“噗通”一聲癱倒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冷汗早已將她的睡衣徹底浸透。
鏡中的影像恢複了正常,映出她癱倒在地、狼狽不堪的樣子。那個冰冷的微笑消失了,隻剩下麻木和恐懼。
陰影裡,周哲也緩緩放下了環抱的雙手,身體鬆弛下來,像是剛剛完成了一項耗費巨大精力的工作。他慢慢地站起身,看也沒看地上的林晚一眼,步履有些蹣跚地,走回了臥室。
客廳裡,隻剩下林晚一個人,癱在冰冷的地板上,麵對著那麵沉默的、剛剛完成了一場無聲獻祭儀式的鏡子。
陽光,終將驅散夜晚的黑暗。
但林晚知道,有些東西,已經永遠地改變了。她不再僅僅是一個被窺視、被模仿的受害者。她成了一個被標記的祭品,等待著最終被奉獻出去的命運。
而那個侵蝕者,和她那被操控的祭司,將繼續在這座陽光下的囚籠裡,耐心地等待著,那個必然到來的、鮮血淋漓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