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小故事集A 第3章 賣女
雪化了。
青禾原的春天來得遲,融雪水滲進乾裂的土地,卻隻濕了表層,底下仍是白花花的鹽堿。懷安蹲在田埂上,看著爹用鋤頭刨地,每一下都震得虎口發麻。新翻的土塊泛著青灰色,像被火烤過的骨頭,硬得硌人。
“歇會兒吧。”娘端著陶碗過來,碗裡是稀得能照見人影子的菜粥,“你爹昨兒咳了半宿。”
陳守仁直起腰,捶了捶後背。他的臉更瘦了,眼窩凹成兩個深坑,顴骨上的麵板繃得發亮,像曬乾的棗皮。“再歇兩天,渠裡該放水了。”他說,可聲音裡沒底氣。
懷安知道爹在騙自己。上回挖渠,挖到二十丈還是乾土;這回裡正說要“再往深裡挖”,可官府的差役早沒了影子——聽說縣太爺的轎子都被蝗蟲啃爛了,坐不得。
村頭的老槐樹下圍了群人。
懷安湊過去,見周秀才蹲在地上,麵前攤著半本殘卷。殘卷的封皮是青布的,邊角燒得焦黑,上麵歪歪扭扭寫著“芻狗紀”三個字。周秀才的手指沾著唾沫,正翻頁:“天地視萬物如芻狗,任其榮枯,不施悲憫……”
“周先生!”王嬸擠進來,“我家二小子快不行了,您給瞧瞧?”
周秀才抬頭,渾濁的眼睛裡泛著水光:“不是我不願瞧,是藥石罔效啊。”他從懷裡摸出個瓷瓶,“這是最後一包甘草粉,能緩口氣。”
王嬸接過瓷瓶,手直抖:“謝……謝謝周先生。”
懷安盯著那半本殘卷。“芻狗”二字他認得,是周秀才教過的。可“任其榮枯,不施悲憫”這幾個字,他怎麼也讀不懂。天地為何要對萬物如此無情?
“懷安。”周秀才突然喊他,“過來。”
懷安走過去,周秀才指著殘捲上的圖畫:“你看這個。”
圖上畫著片焦土,焦土上有隻狗,是用草紮的,脖子上係著紅繩。旁邊寫著小字:“芻狗者,祭也。用則貴,棄則賤,天地不仁,視若草芥。”
“這是……祭祀用的草狗?”懷安問。
周秀才點頭:“上古時,人們用草紮狗祭天地,祭完就扔在路邊。後來人們就用‘芻狗’代指萬物——天地生養萬物,卻不偏私,任其生死榮枯。”
懷安想起懷玉的小臉,想起她懷裡那半塊糠餅。“那……我們也是芻狗?”
周秀才沉默片刻,說:“是。可芻狗雖賤,也有活著的念頭。”
夜裡,裡正陳福來挨家敲門。
他的臉腫得像發麵饅頭,眼白裡布滿血絲:“官府來人了!說要征‘人丁稅’,每家出個壯勞力,去北邊挖河!”
“北邊?”有人問,“北邊是漠北,那地兒連草都不長!”
“官府說,漠北有條河,挖通了能引水南下。”陳福來踢開腳邊的破筐,“不去的,拿糧食抵;沒糧的,拿人抵!”
院外傳來女人的哭聲。是東頭的劉嫂,她男人去年挖渠累死了,現在又要送兒子去漠北。
“福來兄弟!”劉嫂跪在陳福來腳邊,“我家鐵柱才十三歲,經不起長途跋涉啊!”
“經得起經不起,由不得你!”陳福來踹開她,“明天辰時集合,不去的,拿你家那頭瘦驢頂!”
陳守仁坐在炕沿抽煙,煙鍋裡的火星子忽明忽暗。懷安知道爹在愁——家裡沒糧,沒驢,隻能讓懷安去。
“爹……”懷安小聲說,“我去。”
陳守仁沒說話,隻是把煙鍋在炕沿磕了磕,磕出滿炕的煙灰。
出發那天,天還沒亮。
二十多個壯勞力被差役用繩子拴著,像串螞蚱似的往北走。懷安走在最末尾,能聽見前麵人的抽泣聲。有個老頭走不動,跪在地上:“差爺,我給您磕個頭,求您讓我回去吧……”
差役揚起鞭子,狠狠抽在老頭背上:“再廢話,把你拴在馬後拖死!”
漠北的風像刀子。
懷安的耳朵凍得流膿,腳底下的凍土硬得硌腳。他們走了七日,纔看見條乾涸的河床。河床裡堆著白花花的鹽堿,連草都不長。
“就這兒挖?”有人吼,“這能引出水?”
差役冷笑:“官府說能,就能。挖!”
挖河的工具是破木鍁和石鎬。懷安揮鎬下去,震得虎口崩裂,血珠混著汗水滴在凍土上,立刻結成冰碴。他想起家裡的妹妹,想起爹的咳嗽,想起周秀才的殘卷——“天地不仁”,原來就是讓你在最冷的天,挖最沒用的河。
半個月後,河床挖深了丈餘。
可底下還是乾土。差役罵罵咧咧:“廢物!再挖!”
有人崩潰了。是西頭的趙二,他扔了鎬頭,坐在地上哭:“我娘還等著我回去送終啊……我不想死在這兒!”
差役走過去,一腳踹在他胸口:“想死?沒那麼容易!給我接著挖!”
趙二爬起來,眼神突然變得癲狂。他撲向差役,指甲摳進對方脖子:“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混亂中,有人喊“跑”。二十多條漢子像炸了窩的蜂,往四麵八方逃竄。懷安跟著跑,耳邊是差役的吆喝聲、狗叫聲,還有自己的心跳聲。
他跑了整夜。
天亮時,他看見遠處有炊煙。走近才發現,是個小村落。村口的老婦見他衣衫襤褸,遞來半塊餅:“外鄉人?遭災了?”
懷安接過餅,狼吞虎嚥。餅是麥麩做的,粗糙得硌嗓子,可他卻哭了——這是他半月來吃的第一口熱乎東西。
“往前五十裡,有個糧商。”老婦說,“他們收流民做苦力,管飯。”
糧商的營地設在河穀。
懷安跟著流民走進去,見幾十個大漢被鎖鏈拴著,在搬糧袋。監工的拿著鞭子,稍有偷懶就抽下去。
“新來的?”一個絡腮胡男人湊過來,“想活命,就彆偷懶。”
懷安點頭。他被編進搬糧隊,每天扛三百斤糧袋,晚上睡在漏風的草棚裡。草棚裡有股黴味,混著汗臭和糧蟲的腥氣。
半個月後,懷安收到了家裡的訊息。
是個穿灰布衫的男人,塞給他半塊糠餅:“你爹讓你回去。懷玉的墳……塌了。”
懷安的手直抖。他想起懷玉的小棺材,想起雪地裡那排小小的腳印。“我娘呢?”
“你娘病了。”男人歎氣,“村裡沒糧,她熬不住……”
懷安連夜往家趕。
青禾原的春天更旱了。田地裡的裂縫能塞進拳頭,路邊的草全枯了,像堆黃色的灰燼。他跑到家門口,見院子裡的草垛塌了一半,門楣上“耕讀傳家”的匾額掉在地上,摔成了兩半。
“娘!”他喊著衝進去。
娘躺在炕上,臉白得像紙。她瘦得脫了形,看見懷安,勉強笑了笑:“懷安……回來了?”
“娘!我給您帶了糧!”懷安從懷裡掏出半塊糠餅,可娘搖頭:“吃不下……我夢見懷玉了,她說……她說村東頭的老槐樹又著火了……”
話音未落,孃的手垂了下去。懷安撲在她身上,哭得撕心裂肺。
夜裡,懷安坐在院子裡。
月亮很圓,照得院子裡的草垛影子歪歪扭扭。他摸出懷裡的糠餅,咬了一口,又苦又澀。遠處傳來狗叫聲,他想起懷玉臨終前說的話:“哥……我沒找到野果……”
突然,他聽見院牆外有動靜。
“有人嗎?”他喊。
沒人應。可他分明看見,牆根下有個影子,像是個女人。
“誰?”他抄起門後的鋤頭。
影子走出來。是個穿藍布衫的女人,懷裡抱著個??褓。她的臉很臟,可懷安認出她是阿秀——隔壁王嬸的閨女,去年被賣去城裡當丫鬟,怎麼回來了?
“阿秀?”懷安放下鋤頭。
阿秀撲過來,跪在地上哭:“懷安哥……我逃回來的!他們打我,罵我,說要賣我去更遠的地方……”
懷安扶起她,看見??褓裡的嬰兒。“這是……”
“我生的。”阿秀抹了把淚,“官太太嫌我奶水少,要把孩子扔了。我跟他們拚命,才逃出來……”
懷安望著??褓裡的嬰兒。孩子的小臉皺巴巴的,閉著眼睛哭,聲音微弱得像蚊子叫。他想起懷玉,想起那些餓死的孩子,想起村裡越來越多的流民。
“跟我來。”他拽起阿秀,“跟我去見周先生。”
周秀才的蒙學還在。
破廟的門開著,周秀才坐在蒲團上,手裡捧著那半本殘卷。他見懷安進來,招了招手:“坐。”
“先生。”懷安把阿秀和嬰兒的事說了,“村裡的人快死光了,官府不管,天地不管,我們該怎麼辦?”
周秀才沉默片刻,翻開殘卷:“你看這裡。”
殘捲上畫著幅地圖,標著“東海有島,其民不祭天地”。旁邊寫著:“昔有先民,避戰亂浮海而去,見島上有桃林,有清泉,無賦稅,無徭役,自耕自足,如處桃源。”
“這島……真的存在?”懷安問。
周秀才點頭:“我年輕時遊曆過,確有一島,名喚‘忘憂’。隻是海途遙遠,尋常人去不了。”
“我去。”懷安說,“我帶阿秀和娃去。”
周秀才笑了:“你連船都不會造。”
“我能學。”懷安攥緊拳頭,“我爹會木工,我能跟他學。隻要能逃出去,怎麼都行。”
夜裡,陳守仁坐在院子裡。
懷安走過去,把周秀才的話說了。陳守仁沉默了很久,才說:“你娘走前,讓我把這個給你。”他從懷裡摸出個小銅鈴,是懷玉脖子上戴的那個。
“懷玉走時,攥著這個鈴。”陳守仁說,“她說,這是她娘給她的,要帶著走。”
懷安接過銅鈴。鈴身刻著“平安”二字,已經磨得發亮。他想起懷玉的小手,想起她最後說的話:“哥……我沒找到野果……”
“爹,”他說,“我不逃。”
“不逃?”陳守仁抬頭。
“我要留在村裡。”懷安說,“我要學造船,學種地,學怎麼跟天地鬥。就算天地是芻狗的主人,我也要讓它看看,我們這些芻狗,不是任人宰割的。”
陳守仁望著兒子,眼裡泛起水光。他從懷裡掏出本舊賬本:“這是我記的災年賬目,你拿著。以後……你就是家裡的頂梁柱了。”
天快亮時,懷安去了村東頭的老槐樹。
樹樁還在,焦黑的痕跡裡,又冒出了幾株新芽。他蹲下來,把銅鈴掛在樹枝上。風一吹,鈴鐺“叮當”響,像懷玉的笑聲。
他想起周秀才的殘卷,想起“芻狗”二字,想起那些餓死的人,想起那些掙紮著活的人。
原來所謂“芻狗”,不是認命,是不甘。
不甘被天地隨意丟棄,不甘在絕望中沉默,不甘讓那些死去的人,白死一場。
晨霧裡,懷安聽見遠處傳來雞叫。
新的一天,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