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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小故事集A 第2章 蟲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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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雨是半夜落的。

懷安被雨聲驚醒時,屋頂的茅草正發出“噗噗”的悶響。他摸黑爬起來,扒著窗紙往外看——月光被烏雲遮得嚴嚴實實,隻有雨絲在風裡扭成蛇,落在院外的石磨上,濺起細密的水沫,泛著股腥甜的鏽味。

“爹!”他推了推身邊的陳守仁,“雨不對!”

陳守仁早已醒了,正坐在炕沿抽煙。煙鍋裡的火星在黑暗裡一明一滅:“是黑雨。”

“黑雨?”懷安想起周秀才講過的“天罰”——“黑雨落,蟲災起,寸草不生。”

“莫瞎說。”陳守仁掐滅煙,“去把門窗閂緊。”

雨下了整宿。

清晨推開門,懷安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院子裡的青石板積了半指厚的水,水麵浮著層黑褐色的油垢,像誰把鍋底的焦糊渣子潑在了地上。牆根的野薄荷原本綠得發亮,此刻葉片全耷拉著,葉脈間凝著黑珠,輕輕一捏就破了,流出腥臭的黏液。

“懷安!”

隔壁王嬸的尖叫劃破晨霧。懷安跑過去,見她跪在井台邊,手裡攥著個木勺,勺裡盛著半勺黑水。井沿的青苔全爛了,井壁上爬著黑褐色的菌絲,像極了死人的指甲。

“這水…這水不能喝!”王嬸哭著喊,“我家二小子剛才喝了半瓢,現在肚子疼得打滾!”

陳守仁擠進來,蹲下身舀起一勺井水。水落在瓦盆裡,發出“嘶啦”一聲,騰起股腐肉似的臭氣。他用食指蘸了蘸,在舌尖抿了抿,臉色驟變:“是酸的。”

“酸的?”村民們炸開了鍋,“這雨下了整夜,井裡的水都變了?”

周秀才拄著柺杖擠進來,渾濁的眼睛掃過人群:“《禮記·月令》有載,‘孟夏行秋令,則苦雨數來,五穀不滋’。這不是普通的雨,是‘螟螣之罰’。”

“螟螣?”有人問,“是蟲?”

周秀才點頭:“古書說,螟螣食苗,見之則歲凶。”

午後的日頭又毒了起來。

懷安跟著爹往地裡走,鞋底沾著黑泥,每一步都“吱呀”作響。遠遠望去,田地像塊被潑了醬油的破布,原本該泛綠的玉米苗蔫頭耷腦,葉尖掛著黑珠,風一吹,簌簌往下掉。

“彆碰葉子!”陳守仁突然拽住他,“葉上有蟲卵。”

懷安湊近一看,玉米葉的背麵密密麻麻爬著針尖大的黑點,用指甲一刮,能刮下層黏糊糊的膜。陳守仁用草莖挑開一片葉子,底下竟藏著條半指長的青蟲,身體一拱一拱,正啃噬著葉肉。

“是蝗蟲卵。”陳守仁的聲音發顫,“這雨一淋,卵全孵化了。”

傍晚時分,蟲災爆發了。

懷安正在院裡幫娘搓玉米,忽然聽見田裡傳來“簌簌”的聲響。他跑出院門,看見地平線上騰起股黑霧,像條會動的綢帶,正往村子方向湧來。

“蟲!蟲群!”

有人尖叫著往村裡跑。懷安定睛細看,那黑霧竟是密密麻麻的蝗蟲,翅膀擦著地麵發出轟鳴,所過之處,玉米葉被啃得隻剩光桿,豆莢裂開,豆粒被啃出一個個洞。

“關緊門窗!”陳守仁抄起門後的鋤頭,“莫讓蟲進屋!”

可已經晚了。

蝗蟲撞在窗紙上,發出“沙沙”的響。懷安看見一隻青蟲從門縫鑽進來,掉在地上,瞬間又被無數同伴淹沒。它們爬滿牆根,鑽進灶膛,甚至爬上房梁,把房紙蛀出密密麻麻的洞。

“娘!”懷玉的哭聲從裡屋傳來。懷安衝進去,見妹妹縮在被窩裡,枕頭上落了十幾隻蝗蟲,正用前顎啃咬棉絮。他手忙腳亂地拍打,卻越拍越多,蝗蟲順著他的袖口往胳膊上爬,涼颼颼的,像爬了滿手的死螞蟻。

夜裡,村裡響起了哭嚎聲。

蟲群啃光了最後一絲綠意。陳守仁蹲在田埂上,看著光禿禿的玉米稈,喉結動了動:“今年的租子…交不上了。”

裡正陳福來帶著幾個壯漢挨家挨戶收租。他踢開王嬸家的院門,見院裡的菜畦全被啃光,水缸見了底,當場摔了碗:“王老三!你家的租子呢?龍王爺沒開眼,官府可不管這些!”

王嬸抱著二小子跪在地上:“福來兄弟,我家娃病了,實在拿不出糧…求你行行好…”

“行行好?”陳福來啐了口,“上頭催得緊,我要是交不上,拿你是問!”

陳守仁看不下去,上前攔住:“福來,都是鄉裡鄉親的,再寬限幾日…”

“寬限?”陳福來甩了他一記耳光,“你家地裡的蟲比誰少?要寬限大家一起寬限!”

蟲災持續了七日。

裡,周秀才說的“芻狗”。那時他不懂,現在卻懂了。

他們就是芻狗。

天地餓了,就喂他們一把糠餅;天地膩了,就把他們像破布一樣扔掉。沒有慈悲,沒有道理,有的隻是無休無止的、冰冷的“無常”。

雪越下越大。

懷安踩著雪往家走,腳下的雪發出“咯吱”聲。他摸了摸懷裡——不知何時,他撿了塊從棺材縫裡掉出的陶片,和之前老槐樹灰燼裡的那塊很像。陶片邊緣刻著歪歪扭扭的字,他認不全,卻隱約看見“芻狗”二字。

回到家,陳守仁坐在炕沿抽煙,煙鍋裡的火星在雪夜裡一明一滅。懷安走過去,把陶片遞給他。

陳守仁看了眼陶片,又看了眼懷安:“明兒…跟我去挖渠吧。”

“還挖?”懷安聲音發澀,“渠底沒水。”

“沒水也得挖。”陳守仁掐滅煙,“至少…不能讓官府說咱們不儘力。”

夜裡,懷安躺在炕上,聽著窗外的雪聲。他摸出懷裡的陶片,借著月光辨認上麵的字。除了“芻狗”,還有一個模糊的圖案——像條蜷縮的蛇,又像團燃燒的火。

他想起周秀才的蒙學課,想起“天地不仁”的句子,想起懷玉的小手,想起老槐樹的火,想起黑雨裡的蝗蟲。

原來有些事,從出生起就註定了。

他們是芻狗,天地是牧人。牧人揮揮手,就有了旱,有了雨,有了蟲,有了雪。而他們能做的,不過是像狗一樣,在牧人的腳邊,討一口殘羹冷炙。

雪還在下。

懷安望著窗外的雪,突然想起懷玉臨終前說的話:“哥…我沒找到野果…”

他攥緊了陶片,在心裡說:“妹,哥替你找。就算天地不給,哥也給你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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