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小故事集A 第5章 滄溟
(一)海平線
“芻狗號”駛入深海第七日,懷安終於學會了辨認星圖。
夜幕降臨時,他總獨自爬上桅杆,看周秀才教過的北鬥七星如何在墨色海麵上投下銀釘。老張說,這是“老天爺給的羅盤”,比任何工具都準。可懷安知道,真正的羅盤是他們日益默契的配合——阿秀負責晾曬漁網,劉嫂熬煮米粥,石匠家的啞巴兒子阿石(當年挖河時被砸斷了喉嚨,說不出話,卻打得一手好繩結)在甲板下修補船板,連最年長的陳阿公(村裡最後一個願意跟他們出海的老人,七十歲,牙都掉光了)都在幫著看顧艙底的淡水甕。
船行得很穩。魚群時常在船邊躍出,銀白的身影劃破浪花。阿秀把曬乾的魚乾分給眾人,孩子們(船上有三個跟著父母出海的半大孩子)舉著魚乾追跑,笑聲撞碎在風裡。
“像不像咱青禾原的夏天?”劉嫂蹲在甲板上補帆,望著蹦跳的孩子們笑。她的臉被海風吹得黝黑,可眼角的皺紋裡全是光。
懷安也笑了。他想起去年夏天,懷玉蹲在田埂上,舉著半塊西瓜追蝴蝶。那時候天很藍,雲很低,連風裡都飄著甜絲絲的瓜香。
“哥!”阿秀的聲音打斷回憶。她抱著??褓走上舷梯,嬰兒的小腦袋從??褓裡探出來,烏溜溜的眼睛盯著海麵。“他又長胖了。”阿秀摸了摸孩子的臉,“上次稱,比上個月重了兩斤。”
這是他們在海上生的第一個希望。孩子沒名字,大家都叫他“小海”。阿秀說,等見到陸地,要請周先生取個有出息的名字。
懷安伸手碰了碰孩子的手。小拳頭軟軟的,攥著他的食指不放。這一刻,所有的辛苦都有了意義——他們不是在逃亡,是在給這些孩子爭一個能跑能跳、能笑能哄的未來。
(二)淡水劫
變故發生在第十日。
清晨,阿石慌慌張張跑來找懷安:“哥…淡水甕漏了!”
懷安的心猛地一沉。海上淡水比黃金還金貴。他們出發時帶了二十口陶甕,每口裝三十斤淡水,按周秀才的計算,足夠支撐到忘憂島。可現在,其中一口甕裂了道縫,半甕水全漏了個乾淨。
“怎麼漏的?”懷安衝到艙底。
阿石紅著眼圈:“昨晚漲潮,船晃得厲害,甕撞在鐵錨上…我…我當時睡著了。”
懷安沒怪他。船上的人誰不是熬紅了眼?他蹲下身,看著那道半指寬的裂縫,突然想起陳守仁補陶碗的樣子——用濕泥糊住裂縫,曬乾了能暫時防漏。
“快拿濕泥來!”他喊。
可泥糊上裂縫,剛曬了半個時辰,就被海水泡軟了。淡水依舊一滴一滴往下淌,像在割人的肉。
“不能讓大夥兒知道。”懷安壓低聲音,“先省著用。每人每天隻分半瓢,剩下的…”他看向阿秀懷裡的“小海”,“給孩子和老人多留些。”
阿秀的眼淚在打轉:“懷安,這不行…孩子會渴…”
“再難也得撐。”懷安攥緊拳頭,“周先生說,忘憂島就在前方。再堅持三日,我們就能看見陸地。”
可三天後,淡水隻夠喝兩天了。
船上的氣氛變了。有人開始抱怨:“早知道不該信那破書!”“說不定周秀才自己都沒去過,騙咱們來送死!”
老張敲了敲船板,聲音像敲在每個人心上:“抱怨有用?當初造船時,是誰說‘死也得死在海上’?現在遇到點難處,就想打退堂鼓?”
可抱怨聲沒停。陳阿公顫巍巍站起來,從懷裡掏出個小布包:“我這兒還有半塊糖。當年我娘給的,說能治嘴饞。”他把糖塞進懷裡,“你們…都彆怨。”
沒人接他的糖。沉默像塊石頭,壓得人喘不過氣。
(三)壞血病
第十五日,第一個倒下的是啞巴阿石。
他捂著牙齦來找懷安時,嘴角全是血。牙齒鬆動了,連說話都疼得直抽氣。老張扒開他的嘴,臉色驟變:“壞血病!是壞血病!”
“啥病?”懷安問。
“缺維生素c。”老張的聲音發顫,“長期吃不到新鮮蔬果,牙齦出血,渾身無力…再拖下去,人會爛在船板上。”
船上炸開了鍋。有人哭,有人罵,更多人盯著自己的手腳——阿秀的手背已經腫了,劉嫂的腿一按一個坑,連最健壯的石匠家大兒子都開始掉頭發。
“怎麼辦?”阿秀抓住懷安的袖子,“小海…小海牙齦也紅了…”
懷安的腦子嗡嗡作響。他想起周秀才的殘卷,瘋狂翻找:“有沒有…有沒有記載治這病的法子?”
終於,在《芻狗紀》夾層裡,他找到了一頁殘頁:“南海有島,其木多酸,實如梅,食之可愈血疾。”
“酸木果!”老張眼睛一亮,“是酸角!或者檸檬!能治壞血病!”
可海上哪來的酸角?
“找海藻!”劉嫂突然說,“我娘說過,海邊長海藻,有的能吃,有的能入藥。說不定有能補維c的!”
懷安抄起魚叉:“我去撈!”
“我跟你去!”阿秀把“小海”交給陳阿公,套上粗布衫,“兩個人安全。”
(四)海藻與希望
兩人劃著小舢板,往船尾方向漂去。
海麵平靜得反常,陽光曬得甲板發燙。阿秀抱著魚叉,懷安攥緊船槳,眼睛盯著水麵。
“看!”阿秀突然喊。
一片暗綠色的海藻在水麵漂浮,像團揉皺的布。懷安劃過去,用魚叉挑起一簇。海藻黏糊糊的,聞起來有股腥甜味。
“這是石蓴。”老張在船頭喊,“能吃!熬湯能補身子!”
可這不是他們要找的。懷安繼續劃,阿秀盯著水麵,突然指向遠處:“那邊!有紫色的!”
一片巴掌大的紫色海藻隨波起伏。懷安撈起來,湊近聞——有股酸酸的清香。
“是海葡萄!”老張的聲音帶著喜色,“我查過醫書,這玩意兒含維生素c!能治壞血病!”
兩人像撿到金子,把海葡萄裝了滿滿一筐。回到船上,老張立刻熬湯,每人分了一大碗。
奇跡發生了。三天後,阿石的牙齦不再出血,劉嫂的腿消腫了,連“小海”的牙齦都恢複了粉白。
船上的歎息聲變成了笑聲。陳阿公把珍藏的糖分給所有人:“甜吧?比海葡萄還甜!”
懷安站在船頭,望著翻湧的海浪。他想起周秀才的話:“天地不仁,卻也留了活路。就像這海葡萄,藏在你看不見的地方。”
原來所謂“芻狗”,不是被拋棄,是被考驗——考驗你能否在絕境裡,找到那根救命的藤。
(五)夜襲
第二十日,危險從海上來。
下半夜,懷安被阿石的拍門聲驚醒:“哥!有船!”
他抓起魚叉衝出去。月光下,一艘黑黢黢的雙桅船正從側後方逼近,船首站著十幾個持刀的人,個個麵目猙獰。
“是海盜!”老張的聲音從艙底傳來,“我聽見他們喊‘交出財物’!”
懷安立刻吹響牛角號——這是他們約定的警報。船上的人瞬間醒了,有的抄家夥,有的往艙底搬淡水,有的護著老人孩子縮到船尾。
海盜船越逼越近。為首的是個獨眼龍,臉上橫著一道刀疤,他舉起刀:“識相的,把糧食、淡水、值錢的東西全扔過來!不然老子燒了你們的破船!”
“不給!”阿秀把“小海”塞進陳阿公懷裡,抄起船槳,“要命有一條!”
獨眼龍獰笑:“敬酒不吃吃罰酒!”他揮了揮手,幾個海盜跳上船,揮刀亂砍。
混戰開始了。
懷安舉著魚叉迎上去,刺中一個海盜的大腿。那人慘叫著倒下,另一個海盜從背後撲來,刀鋒擦過他的肩膀,血瞬間染紅了衣衫。
劉嫂舉著燒火棍,砸中一個海盜的膝蓋。老張握著鑿子,專捅對方的腳踝。阿秀抱著“小海”,躲在桅杆後,把曬乾的辣椒麵撒向海盜的眼睛。
“咳咳!”獨眼龍被辣椒麵嗆得直跺腳,“給我燒船!”
幾個海盜抬來一桶油,往甲板上潑。火苗“轟”地竄起來,濃煙嗆得人睜不開眼。
“救火!”懷安吼。
人們紛紛端起海水潑火。懷安衝進火場,拽住一個被火舌舔到衣角的老人,把他拖到安全處。回頭時,他看見阿秀正用身體護著“小海”,頭發被火燒焦了幾縷。
“阿秀!”他撲過去,把她拉到一邊。
阿秀的臉被熏得烏黑,卻還在笑:“小海…小海沒事。”
火終於被撲滅了。海盜們見占不到便宜,罵罵咧咧地撤了。甲板上躺著七八個受傷的海盜,還有三個被製服的。
“怎麼處理?”阿石舉著刀問。
懷安看著那些海盜。他們大多衣衫襤褸,臉上帶著饑餓的菜色。“放了吧。”他說,“他們也是被逼的。”
“放了?”老張急了,“他們會再來!”
“就算再來,我們也打。”懷安擦了擦臉上的血,“但至少,讓他們知道,我們不是任人宰割的芻狗。”
(六)陸地
第二十五日清晨,陳阿公第一個發現陸地。
他跌跌撞撞衝上甲板,指著遠方:“島!島!”
所有人湧到船舷。
海平線上,一片蔥蘢的綠色浮現在浪濤間。那是一座島嶼,輪廓清晰,能看見白色的沙灘和茂密的樹林。
“是忘憂島!”周秀才的聲音突然在所有人心裡響起。
懷安的眼眶濕了。他想起立在老槐樹下的木牌,想起陳守仁把銅鈴交給他的那天,想起青禾原那些永遠留在冬天裡的人。
“靠岸!”他下令。
船緩緩駛入港灣。沙灘潔白,海水清澈見底,能看見彩色的魚群在珊瑚間遊弋。岸邊的椰子樹隨風搖曳,落下幾顆成熟的椰子,“咚”地砸在沙灘上。
“活著…我們活著到了。”阿秀抱著“小海”,眼淚掉在孩子的小臉上。
陳阿公跪在地上,親吻泥土:“老祖宗顯靈了…咱青禾原的人,有活路了。”
懷安站在船頭,望著眼前的島嶼。他知道,這不是終點,而是新的。周秀才的殘卷裡說,忘憂島的桃林春天會開滿花,說島上的居民自耕自足,說這裡沒有賦稅,沒有徭役。
可更重要的是,他們用雙手、用熱血、用不甘屈服的倔強,在天地的“芻狗”名單裡,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尾聲)
當晚,眾人在沙灘上燃起篝火。
老張砍來椰子,阿秀煮了海鮮粥,劉嫂把曬乾的魚乾烤得金黃。孩子們圍著篝火跳舞,“小海”在阿秀懷裡咯咯笑。
懷安望著火光映亮的笑臉,突然想起陳守仁臨終前的話:“天地視我為芻狗,我便以芻狗之名,逆天而行。”
原來“芻狗”二字,從來不是屈辱。是提醒——提醒我們,即便被世界遺忘,也要活得像一團火,燒儘絕望,照亮前路。
遠處傳來潮聲。明天,他們將走進那片桃林,去見忘憂島的居民,去開始新的生活。
而青禾原的風,會帶著他們的故事,吹向更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