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小故事集A 第6章 桃林
(一)島民
篝火熄滅時,沙灘上多了八具海盜的屍體。
懷安劃著火把,帶著三個自願的青壯年,把屍體拖到島南端的礁石灘。那裡是天然的墳場,海浪會帶走一切痕跡。
“為什麼不埋了?”阿秀裹著毛毯問。
“島民若看見,會以為我們在藏秘。”懷安抹了把臉上的汗,“而且……他們本就是被天地拋棄的人。”
天際泛起魚肚白。懷安登上最高的礁石,眺望島嶼腹地。
濃霧尚未散儘,但已能看見蜿蜒的溪流,墨綠的森林,以及……星星點點的人影。
“有人來了。”阿秀的聲音在發顫。
林邊空地上,走出二十幾個男女。他們赤腳,纏著鹿皮腰布,腰間掛著骨哨和貝殼串。最奇特的是每人頭上都插著白色羽毛,隨風飄動時像一群移動的鷗鷺。
為首的是個年輕女子。她膚色如蜜,眼瞳是罕見的灰藍色,左耳垂戴著個骨雕海螺。她沒帶武器,卻散發出令人不敢直視的威嚴。
“外鄉人。”她開口,聲音像清泉擊石,“我是忘憂島的女祭司,月藜。”
懷安上前一步:“我叫懷安。我們來自青禾原,為避災禍而來。”
月藜的目光掃過人群,停在陳阿公懷裡的銅鈴上。她瞳孔微縮:“那是‘牧鈴’?”
陳阿公渾身一震,把銅鈴死死捂在懷裡。
月藜忽然笑了,笑聲清脆如鳥鳴:“不必緊張。島上不祭天地,隻敬山海。”她揮手示意族人放下弓箭,“先到部落吧。長者們在等。”
(二)木麻黃部落
部落建在椰林深處。
茅屋依地勢而建,屋頂鋪著芭蕉葉,柱子上刻滿海浪紋。中央廣場立著巨石,石上繪著日月星辰和奔跑的鹿群。
長者是個佝僂的盲眼婆婆,叫“聽濤”。她坐在石台上,手指撫摸著懷安遞上的銅鈴。
“五十年了……”她聲音沙啞,“上一個帶牧鈴來的,是我丈夫。”
“牧鈴是何物?”懷安問。
“船錨。”月藜代為解釋,“三百年前,島民祖先為避戰禍渡海而來。臨行前,族長將錨沉入海底,立誓永不回望。後來錨鏈鏽蝕,碎片隨洋流漂回。我們稱它‘牧鈴’,意為……天地放牧我們的信物。”
懷安想起陳守仁的話:“天地是牧人,我們是芻狗。”原來連島民也逃不開這個宿命隱喻。
聽濤婆婆突然抓住懷安的手。她枯槁的手指按在他腕脈上,又摸了摸阿秀懷裡的“小海”。“帶痘疹的嬰兒?”她渾濁的眼轉向角落的陶罐,“去采三葉青,搗碎敷身。”
部落的善意超出預期。他們分給眾人乾椰肉、烤薯蕷,用草藥為生病的族人療傷。月藜甚至教孩子們用貝殼計數,教阿秀辨認潮汐規律。
“這裡真好。”阿秀抱著熟睡的“小海”,對懷安低語,“像……像世外桃源。”
懷安卻不安。他總覺得那笑容背後藏著什麼。直到第三日清晨,他在溪邊聽見兩個族人的對話。
“東邊的礦洞又塌了……”
“噓!彆在祭司麵前提!”
“可長者咳血了,聽濤婆婆說……是島在生病……”
(三)山海之誓
第七日,月藜帶懷安去看“島的心臟”。
他們穿過雨林,攀上陡峭的崖壁。腳下是沸騰的硫磺溫泉,蒸騰的白霧中,隱約可見巨大的青銅齒輪。
“那是‘定海儀’。”月藜的聲音帶著敬畏,“祖先造的。用三千斤隕鐵鑄核心,引地火驅動。它轉動,島就不會沉。”
懷安震驚地看著這超越時代的機械。齒輪咬合處鑲嵌著發光的晶石,管道縱橫交錯,竟將溫泉蒸汽匯入山體深處。
“為何要造它?”
“因為天地要沉了它。”月藜指著東方,“百年前,那裡的海底裂開,湧出黑水。海水變燙,珊瑚白死,魚群翻著白肚皮飄上來。長老會占卜,說‘地牛翻身,島將陸沉’。祖先便造了定海儀,用大地的怒火對抗大海的吞噬。”
懷安想起青禾原的蟲災、黑雨、無休止的乾旱。原來天地對萬物芻狗的“不仁”,從不挑揀地方。
“現在……它還好嗎?”
月藜沉默片刻,指向蒸汽管道:“三天前,東邊的管道裂了。黑水滲進來,腐蝕了齒輪。”她掀起衣袖,手臂上有道焦黑的燙傷,“我下去修,被噴出的毒氣灼傷。”
懷安握緊拳頭。他不是工匠,卻懂些木工基礎。或許……他能幫忙?
(四)深淵之下
定海儀所在的溶洞深達百丈。
懷安打著火把下去時,聞到刺鼻的硫磺味。洞頂垂著鐘乳石,地麵濕滑,到處是凝固的黑油。
齒輪組卡死了。懷安用手清理堵塞的礦石渣,指尖被割破,血珠掉進黑水裡,滋滋作響。
“退後!”月藜突然喝止他。
她躍入黑水,取出腰間的骨哨吹響。哨聲尖銳,黑水裡竟浮出無數發光的管狀生物,像蠕動的星星,纏住懷安的腳踝往深潭拖。
“是噬鐵蠕蟲!”月藜厲喝,“它們以隕鐵為食!”
懷安咬牙揮拳砸向蟲群。蟲身堅韌如皮革,震得他虎口崩裂。危急時刻,阿秀舉著火把衝下洞:“照它們眼睛!”
火光下,蠕蟲紛紛縮回黑水。懷安趁機撬動卡死的齒輪。就在這時,頭頂傳來碎裂聲。
“快走!”月藜尖叫。
溶洞上方塌方了。巨石裹著黑水砸落,懷安推開月藜,自己卻被砸中左腿。劇痛讓他眼前發黑。
昏迷前,他看見月藜抱著他往外爬,灰藍色的瞳孔裡滿是淚水。
(五)銅鈴解厄
懷安在高燒中囈語。
他夢見青禾原的老槐樹在燃燒,夢見陳守仁咳著血把銅鈴塞進他手心,夢見懷玉舉著糠餅對他笑……
“用鈴……用鈴鎮它……”
月藜猛然醒悟。她摘下左耳的海螺墜子,又取來懷安的銅鈴,將兩者緊貼在一起。
海螺和銅鈴同時嗡鳴!
聲波撞在坍塌的岩壁上,震落大片碎石。更奇的是,黑水裡的噬鐵蠕蟲竟像被火燎般翻滾,紛紛縮回地縫。
“原來如此……”月藜撫摸著銅鈴上的紋路,“牧鈴不是信物,是鑰匙!它和海螺共鳴,能平息島的暴怒!”
懷安醒來時,月藜守在身邊。他的腿打了厚厚的繃帶,但已無大礙。
“你救了所有人。”月藜輕聲道,“包括這島。”
“我隻是……”懷安苦笑,“做了該做的。”
月藜搖頭:“你教會了我們一件事。”她指向洞外初升的太陽,“天地或許不仁,但芻狗之間,可以相擁取暖。”
(六)新的誓言
懷安在島上住了三個月。
他幫族人加固定海儀,教孩子們讀書寫字,甚至用島上的藤蔓改良了漁網。阿秀成了部落的醫師,用草藥和海藻治好了許多怪病。陳阿公在椰林邊建了座小屋,每日坐在門口,把銅鈴的故事講給孩童聽。
“小海”會跑了。他最愛追著月藜的灰藍色衣角,把撿到的漂亮貝殼塞給她。
變故發生在秋分那天。
月藜麵色慘白地來找懷安:“定海儀……徹底停了。”
眾人趕到溶洞,隻見巨大的齒輪鏽死在泥漿裡。東邊管道裂得像蛛網,黑水汩汩湧出,所過之處,岩石腐蝕出深坑。
“地核在冷卻。”聽濤婆婆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島……真的要沉了。”
部落陷入恐慌。有人哭嚎,有人跪地祈禱,更多人茫然地望著沸騰的黑海。
懷安卻想起周秀才的殘卷。他衝回部落的藏書洞——那是用貝殼和獸骨搭建的屋子。在一卷畫滿星圖的獸皮上,他找到了答案:
“地火熄,山海移。唯星槎可渡。”
“星槎?”月藜問。
“飛船。”懷安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祖先留下的,不是船,是……能飛向星空的機器!”
獸皮地圖上,標注著一個峽穀。那裡,埋藏著三百年前未完成的夢想。
(七)星槎
峽穀裡雜草叢生。
懷安和月藜揮開藤蔓,露出一座巨大的青銅穹頂。門楣上刻著“星槎基地”四個篆字,早已被苔蘚覆蓋。
“我的天……”月藜倒吸一口涼氣。
內部結構超乎想象。中央是個巨大的玻璃容器,像倒扣的碗,裡麵布滿線路和管道。四周是控製台,鑲嵌著和定海儀一樣的發光晶石。
“這是……生態艙?”懷安撫摸著冰涼的控製台,“能模擬陸地環境……”
“足夠一百人生存五年。”月藜指著牆上的銘文,“‘星槎計劃:若島沉,攜火種遠航,擇新天地而棲’。”
聽濤婆婆的聲音在通訊器裡響起(他們意外接通了備用電源):“孩子們……把種子帶上。”
他們收集了島上所有作物的種子:耐鹽的稻種、抗風的椰苗、甚至月藜培育的熒光蘑菇孢子。
最後一刻,月藜把海螺墜子和銅鈴並排放在控製台。
“敬山海。”她說。
懷安按下啟動鈕。
穹頂緩緩開啟,暴雨傾盆而至。星槎艙體發出轟鳴,緩緩升空。透過觀察窗,懷安看見忘憂島在腳下分裂,黑水噴湧而出。
月藜緊握他的手。灰藍色的瞳孔裡,映著翻騰的雲海和初生的星辰。
“我們去哪?”她問。
懷安望著控製屏上閃爍的航線圖:“周先生說過……東海有島,其民不祭天地。”他頓了頓,笑了,“或許……該讓‘芻狗’的傳說,開始新的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