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小故事集A 第7章 新神
一、餘燼中的權柄
冰湖旁的篝火,燃燒得異常艱難。漠北的寒風像貪婪的舌頭,不斷舔舐著本就微弱的火焰,試圖將最後一點溫暖與光亮吞入冰冷的黑暗。
篝火旁的人群,也同樣在掙紮。
陳懷安那石破天驚的一砸,和隨後泣血的控訴,如同在死水中投入巨石,激起的漣漪尚未平複。巫女被當眾揭穿了把戲,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在幾個年輕後生警惕而厭惡的目光下,悻悻地縮回了人群角落,但那雙眼睛裡閃爍的怨毒,卻比寒風更冷。
舊的“神”——
龍王、山神、乃至官府的權威,已經在接連的災難和背叛中轟然倒塌。巫女試圖樹立的新“神”(她自己),也被陳懷安用最直接的方式砸碎。
權力出現了真空。
裡正癱坐在一旁,裹著破舊的皮襖,眼神空洞。他賴以發號施令的官府文書,在吞噬了數十條性命的冰湖麵前,成了最可笑的廢紙。他失去了方向,也失去了威望。
人群陷入了短暫的、無所適從的寂靜。除了風聲火響,隻剩下壓抑的咳嗽和孩童因饑餓寒冷發出的細微嗚咽。目光,不由自主地,一次次飄向那個依舊渾身濕透、靠在火邊瑟瑟發抖,卻彷彿散發著無形力量的少年——陳懷安。
他砸碎了舊祭壇,那麼,新的“祭壇”又該立在何處?
二、第一個追隨者
沉默是由李寡婦打破的。
這個剛剛差點失去兒子的女人,拉著驚魂未定的小兒子,走到陳懷安麵前,什麼也沒說,隻是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她默默地拿起一個破瓦罐,去遠處收集那些相對乾淨的雪,放在火邊煨化。
這個無聲的動作,勝過千言萬語。
緊接著,曾經跟著陳懷安和周墨白勘測過地形的兩個後生——黑娃和鐵柱,互相看了一眼,也默默地站起身,走到了陳懷安身邊坐下,像兩尊沉默的守護神。他們的目光掃過人群,帶著一種清晰的界限。
隨後,是第三個,第四個……大多是年輕人,或者家中遭遇了類似陳家悲劇、對舊秩序徹底失望的人。他們用行動表明瞭立場。
一種無形的分野,在篝火旁悄然形成。以陳懷安為核心,聚集起一小圈願意相信他、跟隨他的人。而更多的人,則還在觀望、猶豫,被恐懼和慣性拉扯著。
陳懷安沒有看他們,他隻是伸出幾乎凍僵的雙手,湊近篝火。火焰的溫度一點點驅散著刺骨的寒意,也彷彿在煆燒著他剛剛確立的信念。
他不需要他們的跪拜,他隻需要他們能動起來,靠自己活下去。
三、生存的法則
第二天清晨,天色依舊灰濛,寒風卷著雪沫。
陳懷安掙紮著站起來,濕透的衣物經過一夜的烘烤和凍結,變得硬邦邦的,行動極為不便。但他知道,不能停下。
他走到人群中央,聲音因寒冷而有些發抖,卻異常清晰:“不想死的,都聽好。”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
“第一,收集所有能裝水的東西,化雪取水。但雪水不能直接喝,必須燒開!”他想起殘捲上關於“穢氣致病”的模糊記載,以及蘇明遠(第三季醫生)未來會提到的“病菌”概念,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強調,“誰喝生水,病了,沒人能救!”
“第二,清點所有糧食,集中起來。由李嬸和趙家阿婆統一看管分配,按人頭,每日定量。”他目光掃過幾個眼神閃爍、下意識捂住口袋的人,“藏著掖著,餓死的是自己,拖累的是大家!想活著走到有人的地方,就得一起扛!”
“第三,能動的人,分成兩隊。一隊由黑娃帶著,在附近尋找任何能吃的,樹皮、草根、凍死的動物,什麼都行!但不懂的彆亂吃,先拿回來辨認!另一隊,跟我去砍柴,篝火不能滅,夜裡會凍死人!”
他的話簡單、直接,沒有華麗的辭藻,更沒有神秘的啟示,隻有一條條冰冷而務實的生存法則。
有人下意識地想要反駁,想質問“憑什麼聽你的”,但看著陳懷安那雙平靜卻深不見底的眼睛,看著他身邊那幾個神色堅定的年輕後生,再看看那死寂的冰湖和茫茫荒原,話到了嘴邊,又嚥了回去。
求神拜佛沒用,官府指望不上,除了按照這個剛剛失去了父親、卻異常冷靜的少年說的話去做,他們似乎……彆無選擇。
一種新的秩序,基於最原始的生存需求和對現實最清醒認知的秩序,開始在這片絕望的土地上,艱難地萌芽。
四、理性的微光
接下來的幾天,隊伍在這套粗糙卻有效的規則下,勉強維持著運轉。
收集雪水,燒開飲用,雖然無法飽腹,但至少緩解了乾渴,並且沒有人因為喝生水而突發惡疾。集中分配的糧食雖然少得可憐,每天隻能喝到一碗照得見人影的稀粥,但至少避免了爭搶和內耗,讓最弱小的人也能分到一口活命糧。
砍柴隊和搜尋隊每日出發,帶回的柴火勉強維持著幾堆篝火不滅,偶爾找到的一些凍僵的野鼠或是能吃的樹皮草根,都成了意外的驚喜。
陳懷安是其中最忙碌,也最沉默的一個。他不僅要安排排程,還要身體力行。砍柴時,他動作最快;辨認植物時,他憑借殘捲上零星的知識和兒時的記憶,往往能做出最準確的判斷。
夜晚,當其他人蜷縮在篝火旁節省體力時,他會就著火光,再次拿出那本被油布包裹的殘卷和皺巴巴的坎兒井圖紙,用手指沿著那些複雜的線條緩緩移動,眉頭緊鎖。
“懷安哥,你看這個有啥用?”黑娃湊過來,看著那鬼畫符般的圖紙,不解地問,“咱們現在在漠北,這圖……是挖井的吧?這裡冰天雪地的,能挖嗎?”
陳懷安沒有抬頭,聲音低沉:“現在不能。但我們要活下去,總要找個能挖的地方。這圖,是指引。它告訴我們,水不一定在天上,也不一定在明麵上,可能就在我們腳下,隻是需要方法去找。”
他指著圖紙上的豎井和暗渠:“你看,像不像老鼠打洞?避開太陽曬,從地下走。這,就是道理。”
黑娃似懂非懂,但他看著陳懷安那專注而認真的側臉,心中莫名地安定。比起巫女虛無縹緲的“山神”,這種看得見、摸得著、講道理的“圖”,似乎更讓人信服。
理性的微光,雖然微弱,卻開始照亮一些人的心。
五、暗流與挑戰
然而,新的秩序並非一帆風順。
巫女和她身邊的幾個信徒,並未死心。她們不敢再公然提獻祭,卻開始在私下散佈流言。
“哼,毛頭小子,懂什麼?”
“集中糧食?誰知道他們自己偷藏了多少?”
“聽他的?我看是要把我們往死路上帶!還不如當初……”
“就是,山神發怒,總得有個說法……”
猜忌和怨氣,如同沼澤地的氣泡,在沉默的人群中暗暗滋生。
更大的挑戰來自外部。
派出去的搜尋隊發現,附近的食物資源極其匱乏,而且有跡象表明,有其他逃荒的隊伍也曾路過此地,能吃的早已被搜刮一空。柴火也越來越難砍,需要走到更遠的地方。
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場突如其來的白毛風(暴風雪)襲擊了他們的臨時營地。
狂風卷著鵝毛大雪,天地間一片混沌,溫度驟降。篝火在狂風中明滅不定,幾乎要被吹散。人們驚恐地擠在一起,用身體和能找到的一切東西遮擋風寒。
“堅持住!抱緊身邊的人!彆讓火滅了!”陳懷安在風雪中奔走呼喊,聲音瞬間被狂風撕碎。
他組織年輕力壯的人圍在外圈,擋住最猛烈的風勢,讓老弱婦孺躲在中間。他自己則和黑娃、鐵柱等人,死死護住那幾堆最關鍵的篝火,不斷地新增好不容易砍來的柴薪。
風雪肆虐了將近一夜。
當風停雪住,天色微亮時,營地已是一片狼藉。所有人都幾乎被凍僵,篝火也隻剩下一堆微弱的炭火。清點人數,少了三個人——兩個體弱的老人和一個在風雪中走散的孩子。
沒有人說話。悲傷被凍僵在臉上。
陳懷安看著那三具蜷縮的、覆蓋著冰雪的軀體,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他走過去,和其他人一起,默默地將他們抬到遠離營地的背風處,用雪掩埋。
沒有儀式,沒有哭嚎。生存的殘酷,磨鈍了悲傷的棱角。
六、新神的加冕
風雪過後,倖存者們看著彼此青紫的臉色和凍傷的手腳,看著那幾乎熄滅的篝火,一種更深的絕望在蔓延。
巫女覺得機會來了,她又開始蠢蠢欲動,低聲對周圍的人說:“看吧……這就是不聽神諭的下場……山神的懲罰還沒結束……”
這一次,回應她的不再是沉默或動搖。
“閉嘴!”
李寡婦猛地抬起頭,眼睛裡布滿血絲,卻帶著一股狠勁,“要不是懷安讓大家抱團取暖,護住火種,死的人更多!你除了在這裡搬弄是非,還會乾什麼?你能帶我們找到吃的?你能讓這風停了嗎?!”
“就是!”黑娃騰地站起來,指著巫女,“再胡說八道,就把你趕出去!你自己去找你的山神!”
越來越多的人用冷漠甚至厭惡的目光看向巫女。
經過冰湖的背叛、風雪夜的考驗,以及這幾天在陳懷安帶領下切實獲得的(儘管微薄)生存保障,人們心中那杆天平,已經徹底傾斜。
他們不再需要虛無縹緲的神靈來寄托恐懼,他們更需要一個能帶領他們找到下一口食物、下一堆柴火、下一個避風處的人。
陳懷安沒有理會這場小小的風波。他走到那堆奄奄一息的炭火前,小心翼翼地新增著最後的柴薪,俯下身,用力地、持續地吹氣。
“噗——噗——”
微弱的火苗在他堅持不懈的吹動下,終於再次舔舐著乾燥的柴薪,一點點變大,重新煥發出橙紅色的、溫暖的光芒。
那光芒映照著他沾滿煙灰和雪沫的、年輕而堅毅的臉龐,也映照在周圍所有倖存者的眼中。
那一刻,沒有人說話。
但一種無聲的認同,在篝火旁凝聚。
他們或許還不明白什麼是“天地不仁”,但他們真切地感受到,是眼前這個少年,在他自己同樣饑寒交迫、剛剛失去至親的情況下,用最樸實無華的行動,一次次將他們從死亡的邊緣拉回。
他不能呼風喚雨,不能點石成金。
但他能告訴他們雪水要燒開,糧食要分配,柴火要砍足,風雪來時要抱團。
這,就是他們在絕境中,所能信奉的、唯一的、真實的——
新神。
它的名字,不叫龍王,不叫山神。
叫生存。
叫理性。
叫活下去的意誌。
陳懷安直起身,感受著重新旺盛起來的篝火帶來的暖意,看向南方——那是青禾原的方向,也是周墨白和坎兒井可能所在的方向。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對所有人說道:
“休息一下。然後,我們往回走。”
“回南邊去。那裡,或許還有一條生路。”
這一次,沒有人質疑,沒有人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