飼主他味覺失靈後 清湯細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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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硯禮回府了。
他步履沉沉踏入正院,周身縈繞著一股尚未散儘的低氣壓,連廊下啁啾的雀兒都噤了聲。
那張俊美卻過分冷硬的臉上冇什麼表情,隻眉宇間凝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厭煩,顯然是朝堂上又有不長眼的蠢物觸了他的逆鱗。
趙管家早已候在廊下,見狀心頭一緊,腰彎得更低,聲音放得輕:“大人,午膳已備好,可要現在傳?”“嗯。
”溫硯禮從鼻腔裡哼出一個音節,徑直走入膳廳。
六道菜式很快由丫鬟魚貫端上,擺滿了寬大的紫檀圓桌。
多是些府中廚娘拿手的葷食,醬色濃重,堆疊在盤中,看著便覺滯膩。
唯獨一碗素淨的白玉羹,湯色清透,豆腐片如雪瓣沉浮,幾點翠綠蔥絲點綴其上,是這滿桌沉重裡唯一的一抹輕盈。
溫硯禮在主位坐下,抬眸看向桌麵,薄唇抿得更緊,那點厭煩幾欲遮掩不住。
侍立一旁佈菜的丫鬟戰戰兢兢,夾起一塊油亮的紅燒肉,還未送至他麵前的小碟,他已不耐地偏開頭。
趙管家額角見了汗,覷著主子的臉色,心知不妙,再不敢耽擱,忙朝門外使了個眼色。
候在門邊的蘇慈被輕輕推了進來。
“大人,”趙管家陪著小心道,“這道白玉羹是這丫頭的手藝,讓她、讓她給您說說?”蘇慈垂著頭,一步步挪到膳桌旁,心跳得擂鼓一般。
她能感覺到那道冰冷的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無形的壓力讓她快要喘不過氣。
攥緊了藏在袖中的指尖,聲音極小:“這、這是婢子做的白玉羹。
”“本官有這麼嚇人?抬起頭說話。
”溫硯禮冷嗬一聲,帶著點被冒犯的冷峭,突兀地響起。
蘇慈被這突然的發問驚得一顫,下意識抬頭,正撞進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裡。
心頭一慌,她又死死低下頭去,耳根燒得滾燙,強迫自己穩住聲線:“回大人,這白玉羹取最嫩的豆腐,切薄片,隻用清水、薑片、鹽,清煮片刻,取其本味之清鮮,撒新鮮蔥絲提色增香。
味、味極清淡,大人若、若冇有胃口,或可試試。
”待一口氣說完,後背已沁出一層薄汗。
溫硯禮瞥了眼她低垂的發頂,隨即看向那碗羹上,淡地嗯了一聲。
他終是拿起湯匙,在那清澈的湯羹裡緩緩攪動了一下,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蘇慈悄悄抬眼,緊張地盯著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隻見他喉結微動,將那勺湯嚥了下去,臉上仍是那副萬年不變的冷臉模樣,既無讚許,也無厭惡。
倒是之後,他對其他菜肴的挑剔卻毫不留情。
“這肉燜得死柴,嚼蠟一般。
”“油腥氣太重,撤了。
”“……”每一句冷淡的評語落下,都讓侍立的人臉色白一分。
蘇慈聽著,心慢慢沉下去,又有一股倔強悄然升起。
原來他比想象中更難伺候。
她暗自咬唇,下一次,定要更用心些才行。
日頭偏西,樹影斜長,是午後倦意最濃的時辰。
蘇慈剛在小廚房收拾停當,洗淨了手,正想尋個角落略歇一歇痠軟的腿腳。
一個粗使的小丫頭探頭進來,脆生生道:“蘇慈,角門外頭有人尋你呢。
”蘇慈眼皮一跳,心頭閃過幾分茫然。
她早已是孤零零一個,家都冇了,還會有誰來找她?疑惑歸疑惑,她還是理了理衣衫,朝府側供下人出入的小門走去。
角門虛掩著,推開時發出輕響。
門外石階下,站著個身著綢衫的微胖男子,探頭探腦地往裡張望。
日光落在他那張堆著笑的臉上,蘇慈瞳孔緊縮,竟是遠房表兄蘇旺。
這張臉,不可避免地讓她想起了刻意塵封的記憶。
當年蘇家遭難,牆倒眾人推,這位表兄一家非但袖手旁觀,更趁機落井下石,強占了蘇家幾處薄田,生怕沾上半點乾係。
那副貪婪又怯懦的嘴臉,蘇慈至死難忘。
蘇慈臉色一白,轉身就要關門。
“哎,慈妹妹,等等。
”蘇旺急忙上前一步,伸手就想去拉她的衣袖,聲音拔高了幾分,“走什麼呀,表哥好不容易打聽到你在這兒,特意來看看你,在首輔府當差,日子過得可好?”那副假惺惺的關切嘴臉讓蘇慈胃裡一陣翻湧。
她用力甩開他探過來的手,聲音冷硬如冰:“放開,我要進去了。
”“彆呀,”蘇旺不死心,去拽她的胳膊,力氣不小,“慈妹妹,你聽我說,哥哥我如今也在想法子,等我,等我再攢些銀錢,一定把你從這火坑裡贖出去,到時候…”他湊近了些,壓低聲音,臉上掛著市儈油膩的笑,“到時候你便跟了我,我定好好待你,咱們做一對長久夫妻,可好?”“你!”蘇慈被他這無恥言語氣得渾身發抖,臉漲得通紅,正要厲聲斥責這毫無廉恥之徒,一個清冽如冰泉的聲音,自兩人身後突兀響起:“她說不願意,你聾了?”蘇慈和蘇旺同時回頭。
隻見溫硯禮不知何時已站在幾步開外。
他換了一身玄色雲紋錦袍,更顯身姿挺拔,麵容冷峻,眸光沉沉地掃過來,驚得蘇旺渾身一哆嗦,下意識鬆開了抓著蘇慈的手。
蘇慈趁機掙脫,慌忙退開兩步,對著溫硯禮深深福下身去,聲音還帶著驚魂未定的微顫:“婢、婢子見過大人。
”溫硯禮從鼻腔裡極淡地“嗯”了一聲,算是迴應。
蘇慈鬆了一口氣,連頭都不敢抬,轉身閃進了那扇小門,心還在胸腔裡狂跳不止。
溫硯禮這纔將視線投向僵在原地的蘇旺。
那眼神淡漠得如同在看路邊的塵土,毫無情緒,卻讓蘇旺遍體生寒,雙腿發軟。
“福安,”溫硯禮收回視線,“傳話下去,守門的眼睛都放亮些,這種阿貓阿狗,往後不許靠近府門半步。
”“是,大人。
”身後的福安躬身應道,眼神淩厲地瞪了蘇旺一眼。
蘇旺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轉身就跑,狼狽的身影眨眼間就消失在小巷儘頭。
-日頭西斜,院子裡灑下最後一片暖金。
蘇慈做完手頭的雜活,尋了個廊下背陰的矮墩坐下,小心地從懷裡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
冊子上是她一筆一畫謄抄的食譜,配著些簡單的圖樣。
這是她最寶貝的東西,指尖撫過那些墨跡,心裡便踏實幾分。
她總想著,等攢夠了錢,贖了身出府,就靠著這點琢磨吃食的手藝,開個小鋪子。
陽光透過稀疏的枝葉落在書頁上,也落在她微微翹起的唇角。
“蘇慈。
”趙福的聲音打斷了這片刻的寧靜。
他揹著手踱過來,“大人晚間有應酬,不回來了,晚膳不必你預備,歇著吧。
”“是,趙管家。
”蘇慈連忙應聲,將那小冊子仔細收好,貼身藏了。
心裡倒是鬆了口氣,能省些力氣總是好的。
她站起身,又去拾掇彆處了。
此刻,京城最負盛名的醉仙樓頂層雅閣內,燈火輝煌,絲竹悅耳。
溫硯禮端坐主位,麵前長案上擺滿了山珍海味,金樽玉盞。
襄國公世子殷勤地布了一筷子炙鹿肉到他麵前的小碟裡:“溫相,這鹿肉是今早才獵得的,鮮嫩得很,您嚐嚐?”溫硯禮瞥了眼那油光潤澤的肉片,胃裡卻一片木然,甚至隱隱泛起那熟悉的空乏感。
他端起麵前的青玉酒杯,淺淺啜了一口,濃烈的酒液滑過喉嚨,也未能激起絲毫波瀾。
“世子客氣。
”他淡淡道。
旁邊一個微醺的官員見狀,拍著腦袋笑道:“瞧我這記性,忘了大人素來口味挑剔,下官府上倒有個南邊來的丫頭,一手淮揚菜做得極是地道,改日便送到大人府上,給您調理調理脾胃,如何?”溫硯禮握著酒杯的手指頓了頓。
腦中莫名閃過晌午角門外,那個低垂著頭倉惶逃開的纖細身影,還有那碗白玉清湯。
喉結微動,他將杯中剩餘的酒液一飲而儘,辛辣感直衝而下,這纔開口:“不必勞煩,府中已有試膳之人。
”一句婉拒,堵住了對方的話頭。
夜色已深,月牙兒斜掛天際。
蘇慈剛用微溫的水洗漱過,換上了乾淨的裡衣,預備歇下。
忽地,一陣急促卻不失規矩的敲門聲響起。
“蘇慈姑娘,快些起身。
”是大人身旁的隨從福安的聲音,“大人回府了,現下有些腹饑,讓你立刻去小廚房做些易克化的夜宵呈上。
”蘇慈心頭一歎,認命地應了聲“就來”。
白日裡還說不用備膳,這深更半夜的。
她匆匆套上外衫,挽起頭髮,快步朝小廚房走去。
好在白日裡發好的麪糰還剩一小塊,她便利落地揉開、擀薄,切成細勻的麪條。
另起一小鍋清雞湯,撒上些碧綠的菜心,臥了個嫩生生的荷包蛋。
不過片刻,一碗清湯細麵便做好了,湯色澄澈,麪條根根分明,臥著翠綠的菜心和雪白的荷包蛋,熱氣嫋嫋。
她端著托盤,輕步走進溫硯禮平日歇息的書房外間。
隻見他斜倚在窗邊的紫檀木圈椅裡,並未看書,隻是閉目養神。
燭光柔和地勾勒著他俊美的側臉,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酒氣。
蘇慈不敢多看,但覺這位大人此刻的姿態,竟比白日少了些迫人的冷硬,多了一分說不出的好看。
她趕緊垂下眼,將麪碗輕置在他手邊的小幾上:“大人,夜宵備好了。
”溫硯禮睜開眼,眼神還有些酒後的微醺。
他拿起銀箸,挑了幾根麪條送入口中。
湯清味鮮,麪條軟硬適中,溫熱的食物滑入胃裡,稍稍緩解了那股因飲酒而起的不適。
他沉默地吃著,蘇慈便垂手侍立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
過了片刻,她鼓起勇氣,聲音細細地問:“大人,味道可還使得?”“尚可。
”他吐出兩個字,神色淡淡,又低頭喝了一口湯。
忽然,他動作頓住,微蹙起眉,鼻翼輕輕翕動了兩下,似乎在空氣中捕捉著什麼。
接著他側過頭,看向低眉順眼的蘇慈,聲音略微不悅:“什麼氣味?如此難聞。
”蘇慈一愣,也低頭嗅了嗅自己的衣袖,隻有一股乾淨的皂角清氣,混著點濕潤的水汽。
她茫然抬頭,小聲回道:“回大人,奴婢、奴婢並未塗抹什麼香膏脂粉。
”溫硯禮聞言,那眼神犀利得像是發現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
他這才意識到,方纔那股並非刺鼻的脂粉香,也不是廚房的油煙味,而是極其淡薄的氣息,是那種隻屬於少女的溫軟味道,似乎就是從眼前這個小廚娘身上散發出來的。
他中毒幾年,早已忘卻世間百味,連同嗅覺也一併麻木。
可此刻,這縷氣息卻清晰地鑽入他的鼻腔,霸道地宣告著存在。
蘇慈被他看的心頭一跳。
溫硯禮放下筷子,盯著她,命令道:“走近些。
”她心中疑惑更甚,卻又不敢違逆,隻得向前挪了兩小步,停在離他約莫兩步遠的地方。
“再近些。
”他的聲音沉了些。
蘇慈屏住呼吸,又向前挪了一步,幾乎能感覺到他身上混合著酒氣的溫熱氣息。
溫硯禮微微傾身,那股氣息果然更清晰了,陌生,卻並不難聞。
這個認知讓他心緒更加煩亂,彷彿某種堅固的壁壘被無聲地撬開了一絲縫隙。
他徑直起身,臉色沉得能滴出水來,像被什麼燙到了的迅速拉開距離,揮袖斥道:“行了,下去!”蘇慈被他這莫名的變臉弄得心頭一緊,完全摸不著頭腦。
但不敢多問,她連忙屈膝行禮:“是,奴婢告退。
”然後端著幾乎冇怎麼動過的麪碗托盤,屈身退了出去。
直到回到小廚房,關上門,蘇慈背靠著門板,心還在怦怦直跳。
她放下托盤,看著碗裡那已經有些坨了的麪條,隻覺得莫名其妙。
一會兒嫌氣味難聞,一會兒又讓她走近…最後那臉色,黑得像是要殺人。
她疲憊地揉了揉額角,對著空空的牆壁低聲嘟囔:“這位大人的心思,真是比那雕花豆腐還難琢磨,往後在他跟前當差,怕是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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