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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的脊梁 第153章 浮生偷得半日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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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康二年的汴梁七月,正是暑氣漸收,梧桐初黃的時節。

金明池畔的蟬鳴猶在,宮闕瓊林的飛簷鬥拱卻似乎沾染了幾分不同於往年的凝重。

隨著燕雲歸複、西北大捷的喜報頻傳,往日驚惶無措的朝野上下,終於能喘一口氣。

市井瓦舍間的喧囂漸複,樊樓酒旗高挑,隻是那歡笑聲底下,總還藏著幾分對烽火再燃的隱憂。

大梁門外,那處鬨中取靜的二進小院,門楣樸實無華。

院牆的藤蘿愈發葳蕕,在初秋的風裡沙沙作響。

這裡的主人,簽書樞密院事陳太初,眼下卻深陷於另一種“兵戎”之中。

樞密院簽書房那堆積如山的邊報、糧秣清單、邊陲諸路的奏請、朝中袞袞諸公各懷心思的拜帖……幾乎成了他每日睜眼就要應對的重巒疊嶂。

比之在滄州督造海船、跨海踏波尋訪奇石的瀟灑,亦或是拒馬河邊揮斥方遒、汴梁宮前一鞭懾胡的凜冽,這案牘勞形,更讓這骨子裡帶著三分疏曠的穿越客深感疲憊。

好在,家成了唯一的慰藉。

琉球島主染墨已於三月返回南方坐鎮經營。

如今這座略顯侷促的二進院子,便是陳太初在汴梁城的錨地。

妻子趙明玉帶著一雙小兒女從琉球歸來,讓這原本清冷的院落頓時有了生氣。

稚子的嬉笑聲穿堂過戶,壓過了院牆外隱約的市聲。

小廝婢女是新購置的,雖不如江南買辦府裡的伶俐,卻也規矩。

那位從濮陽老家被父親陳守拙硬塞過來的老廚子,灶上功夫或許比不上樊樓的名廚,卻能日日端上幾道熟悉的家常:一碗濃白的羊肉湯餅,或是點綴著黃豆、鹹香撲鼻的濮陽燜子。

最醒目的,依舊是府內那十餘名沉默如鐵塔的努比亞黑奴衛隊,他們散落在庭院角落、拱門之下,黝黑的肌膚在秋陽下泛著金屬般的光澤,銳利的目光時刻掃視著這方寸之地,無聲提醒著主人如今地位帶來的危險與防備。

更多的黑奴已安置在京郊買下的莊園裡,那裡正成為一處秘密的營地。

管家出自太子妃的陪房趙家,規矩雖嚴,卻少了老家人陳安的那份親近——陳安已受蔭補為軍器監提點官,雖仍在樞密院屬衙辦差,卻再不能如從前般宿在府中聽喚了。

這晚,暮鼓方過,華燈初上。院內靜僻的小花廳,一張樸素的榆木八仙桌擺開。

家常菜肴熱騰騰地擺滿了一桌:汴梁口味的酥骨魚、玉灌肺,佐以油潑辣子、芫荽點綴的濮陽大燉菜,更有那老廚子看家本事——燉得骨酥肉爛、湯汁如奶的羊肉白菜粉條鍋子。

桌旁坐了三人。

主人陳太初脫去了威嚴的紫袍官服,著一身月白的細棉直裰,眉宇間揮之不去的憊色在氤氳的熱氣與溫暖的燈火下,似乎化開了幾分。

主客正是剛從雁門關卸甲歸京不久的老帥種師道,由長子、秘書丞種彥崇侍奉在側。

老種須發皆白,那縱橫河朔、威震西陲的鋒銳棱角被歲月磨平了不少,唯有一雙眸子,依舊鷹隼般銳利,透著洞穿世情的精光。

種彥崇則如青鬆挺立,頗有幾分老帥當年的英氣,隻是官袍在身,多了些文官的持重。

“元晦兄這府邸清淨,這廚子的手藝也著實熨帖!”老種拿起竹筷,夾起一箸酥爛入味的羊肉,眼中露出幾分感懷,“倒比樊樓那花團錦簇的席麵,更合我這老卒的脾胃!比在雁門關喝風灌沙子強多了!”

陳太初笑著為老種斟滿一杯溫過的玉冰燒:“老將軍為國戍邊,勞苦功高。如今回京頤養天年,本就該享享清福,再不必受那塞外苦寒。隻是……這汴梁城裡,怕也是難得清淨啊!”他意有所指地搖搖頭。

三人舉杯小酌,桌上聊些西北風土人情,嶽武穆在靈州城外如何按兵不動、築炮揚威的趣聞。

酒過三巡,暖意漸生,老種臉上的皺紋似乎也舒展了幾分,但那銳利的目光卻漸漸凝聚起來。

他放下酒杯,筷尖在碗沿輕輕一頓。

“元晦,”老帥的聲音低沉下去,銳目直刺陳太初,“你、鵬舉,這一仗打得真痛快!儘複橫山河南地,兵壓靈州……老夫戍邊數十年,也曾力挫黨項,卻從未見過我軍威勢如斯!金賊凶焰亦被你打得抬不起頭!”

他話鋒陡然一厲,如同冰層乍破,露出底下翻騰的激流:

“然,戰機稍縱即逝!鵬舉兵屯西平府下,占儘上風!我西軍諸部皆請戰!河北銳卒士氣正盛!為何不一鼓作氣,趁這西賊喪膽,諸部驚疑未定之時,渡過黃河天險,直搗興慶府,複我河西故土,犁庭掃穴,一勞永逸?!”

老種的呼吸都急促起來,一雙老眼緊緊盯著陳太初,那沉甸甸的期許,如同千鈞重擔:“如此,方能將我大宋百年來西北之苦楚,徹底洗刷乾淨啊!當年童貫那閹豎慫恿先帝收燕雲,尚且功虧一簣,落下無窮後患!如今,有此良機,元晦,你——豈可猶豫?!”

花廳內的空氣驟然凝重。

燈火映在老帥激動而漲紅的臉上,皺紋似乎都燃燒起來。

種彥崇也擱下了筷子,目光在父親和陳太初之間遊移。

陳太初臉上的笑意慢慢斂去,並未因這幾乎是指責的詰問而露怒容。

他拿起酒杯,將杯中殘酒慢慢飲儘,似乎斟酌著每一個字眼。

“老將軍拳拳之心,太初感佩肺腑。”他的聲音平穩,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沉重,“鵬舉兵臨靈州而不強攻,非是畏葸不前,亦非太初掣肘……這,其實正是樞密院下的軍令。”

種師道眼中精光爆射,充滿了驚疑與不解,幾乎要拍案而起!

陳太初抬手,做了一個溫和卻不容置疑的“稍安勿躁”的手勢。

“老將軍,鵬舉手中的利器,震龍城下碎了鉄鷂子,卓囉城外砸塌了厚牆。

這燧火之威,確可破城滅國。”他目光掃過老帥飽經風霜的麵孔,“但,滅國之後呢?”

花廳裡隻剩炭火在銅盆裡低微的劈啪聲。

“西夏立國近二百年,黨項八部盤根錯節,雜處河套、河西、漠北。

其民悍勇,兼有沙陀、吐蕃、回鶻舊部,其地貧瘠苦寒,難以速化!”陳太初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若逼急了,興慶府那位李乾順(夏崇宗)未必不會振臂一呼,窮儘塞外諸蕃之力,做困獸之鬥!老將軍久鎮雁門,當知草原之兵敗如山倒易,徹底撫平萬裡疆場何其難!與其傾我大宋數載休養之力,陷入河西廣漠、與困獸纏鬥的死局,耗得國庫枯竭,民力疲憊……值此金虎視於北、高麗樸氏窺於東、海上群夷未靖之際——”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出鞘之刃:“不如暫緩兵鋒,用這三萬雄兵、數百鐵炮做刀,懸在其賀蘭山頭!讓那十五萬惶惶驚弓之鳥,日夜在炮口下猜測我等何時動手。再遣使入其興慶府,陳明利害,逼其割讓河南地至黃河為界;納質子入汴梁為質;歲歲奉上我朝所需之鹽鐵馬匹;稱臣,易其國主尊號!”

陳太初的指尖在八仙桌邊緣輕輕劃了一道線,彷彿在劃出一條無形的疆界。

“鈍刀子割肉,溫水煮蛙,步步蠶食!打掉其脊梁骨,比直接砍掉頭顱,更能根除後患!眼下當務之急,是讓咱那位官家,緩過神來,把心放在肚子裡。”

他語帶一絲無奈卻不容置疑的冷峻,“待到國富兵強,河套水草豐茂儘為我馬場,河西商路儘為我所控,再行收網,豈不事半功倍?滅國,非惟血勇,亦在廟算!”

一番話,如同浸透冰與火的戰報,砸在老種的心間。

老帥捏著酒杯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發白,鷹隼般的眸子裡有熱血上湧的潮紅,有對滅國良機擦肩而過的強烈不甘,更有對眼前這位年輕權臣所思所謀之宏大深遠的震驚!

那“鈍刀子割肉”、“溫水煮蛙”的詞句,冰冷地剖析著國家戰略,竟帶著一種殘酷的理性和長遠佈局的深邃。

花廳內一時間隻聞老種粗重的喘息,還有窗外秋蟲的斷續悲鳴。

那盆架在爐上咕嘟翻滾的羊肉鍋子,騰起的熱氣模糊了種師道陡然複雜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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