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脊梁 第154章 趙桓夜訪
靖康二年的七月夜風,透過小花廳敞開的槅扇,帶來一絲白晝喧囂散儘後的涼意,卻也卷進了院牆外隱隱約約的刁鬥更聲。
陳太初那句“鈍刀子割肉”、“溫水煮蛙”尚在花廳內彌漫的羊肉湯氣裡打著旋兒,將種師道胸中那股衝關破隘的炙熱灼得翻湧不息。
空氣彷彿凝固在銅盆炭火的微爆與老帥沉重的呼吸之間。
正是這微妙的僵持之時,院外迴廊之上,一串由遠及近、細碎卻透著緊張的小跑聲驟然打破了沉寂!
一名身著玄色窄袖勁裝、腰懸短刃的樞密院承旨郎(低階傳令官)幾乎是踉蹌著撲倒在門口石階下,聲音帶著風塵仆仆的嘶啞和強行壓抑的喘息:
“啟稟簽樞!加急軍報!西夏遣其副樞密使兀卒……兀卒通貢攜使團二百餘眾,已入永寧驛!一路稱……稱奉其國主乾順之命,為息刀兵而來!”
承旨郎的頭重重磕在地磚上,聲音在靜謐的院落裡異常清晰。
花廳內的凝重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訊息攪動。
種師道眼中精光暴閃,死死盯著報信人。種彥崇手中酒碗停在唇邊。
陳太初臉上的沉鬱波瀾不驚,隻眉梢微微挑動了一下,彷彿早有預料。
他手中執著的銀箸緩緩放下,在那碗已經有些涼了的羊肉白菜燉粉條邊緣輕輕一點。
“知道了。”
陳太初的聲音平靜無波,甚至嘴角還牽起一絲極淡、近乎洞悉一切的笑意,“人既到了永寧驛,自有鴻臚寺按製去頭疼。讓他們先歇著,一路風塵,洗洗塵土。西賊議和,急不來。下去吧。”
他揮了揮手,示意那個依舊匍匐在地的承旨郎退下。
那份舉重若輕,彷彿談論的不是兩國和戰這等驚天大事,而是府上來了個尋常的遠房親戚。
承旨郎如蒙大赦,叩了個頭,飛快倒退著消失在迴廊陰影裡。
花廳內重新陷入了另一種更深沉的沉寂。
種師道緊握著扶手的老樹般的手背上青筋微微暴起。
老帥的目光掃過陳太初古井無波的臉,又掠過桌上那盆兀自冒著最後一點熱氣的濃湯,方纔那番“溫水煮蛙”、“鈍刀子割肉”的宏論言猶在耳。
難道……竟是算準了這一刻?!
“元晦……”老種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乾澀。
叩!叩!叩!叩!
花廳外垂花門廊方向,一串更加急促、節奏分明的金靴叩擊青磚地麵的聲音響起,伴隨著內侍特有的、尖利而刻意壓低的嗓音劃破夜闌:
“聖人駕到——!”
這聲音如同一個炸雷,在小院裡炸響!
花廳三人霍然起身!
種師道、種彥崇臉上瞬間閃過驚愕與深深的惶恐——官家親臨私邸!
毫無征兆!
陳太初眼中亦是掠過一絲極細微的錯愕,隨即被沉靜覆蓋。
他袍袖輕拂,迎步至廳門。
門口侍立的幾名努比亞黑奴,早已如銅像般屈膝跪伏在地,黝黑的頭顱深埋。
隻見甬道上,一行八盞描金宮燈導引,明晃晃照徹了不大的庭院。
燈光下,當先一人身著鵝黃素紗直身窄袖常服,腰束玉帶,正是當今官家趙桓!
他麵上似有一分倦意,步履略急,眉頭微蹙,眉宇間揮之不去的憂色在暖黃燈火下尤為明顯。
身後隻跟了三兩心腹內侍,儀仗遠非禦街出行那般威嚴,反倒顯出幾分倉促的意味。
陳太初搶前兩步,於階下躬身:“臣陳太初(種師道、種彥崇)——參見陛下!”
“免禮免禮!”趙桓擺了擺手,呼吸微促,目光已飛快地掃過陳太初、種師道父子,最後落在那方點著燈火、杯盤猶在的花廳之上,鼻翼翕動了一下,竟透出幾分急切:“朕批閱奏章到了這時,腹中饑餒……本想回內苑進些點心,聽黃門說元晦府上設宴款待種老相公?朕不請自來,叨擾一頓家常便飯,可還使得?”
他麵上努力擠出一絲笑意,眼神卻牢牢盯在陳太初臉上,那探尋之意,幾乎不加掩飾。
“陛下龍體為重,臣惶恐!”陳太初垂首,側身延引,“隻是粗茶淡飯,些許殘羹,恐汙聖目……”
“無妨!種老相公能吃得的,朕還嫌麼?”趙桓打斷他,竟徑直越過門檻,步入花廳,目光在尚餘溫熱氣息的八仙桌上停留片刻——酥骨魚少了半條,羊肉鍋子空了小半盆,粉條和湯倒是剩下不少,幾隻杯盞半滿。
廚下已然得了訊息,慌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陳府仆役正手腳麻利地收拾杯盤殘羹,換上潔淨的新盤新箸。
“快!去!吩咐廚下,莫要多弄,照著方纔的份例,再備一份便是!”陳太初對門外侍立的管家低喝,管家領命,飛奔向廚房方向。
頃刻間,幾名內侍麻利地在首席位後加設了鋪著黃綾的禦座。
眾人重新落座,氣氛透著一種極其微妙的拘謹。
不多時,廚房便如同上足了發條,撤下的殘羹換成新的。
油亮的汴梁酥骨魚、清淡的玉灌肺、熱氣騰騰又添了一鍋滾燙羊肉燉粉條、一碟新切的濮陽燜子、還有幾樣禦廚尚膳局慣常送進陳府的點心被匆忙擺上(暗示趙桓常來,府中有備)。
酒壺也換上了溫好的禦酒。
趙桓看似隨意地夾了一小塊燜子入口,目光卻始終不離陳太初:“元晦啊,黃門說……西賊,派使者來了?”
陳太初放下剛舉起的銀箸:“是,陛下。方纔樞密院承旨來報,副樞密使兀卒通貢攜使團已入永寧驛。”
趙桓喉結滾動了一下,顯然訊息已從內侍口中得了確認。
他放下筷子,身體微微前傾,盯著陳太初,聲音壓低卻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急切:“元晦,你……你是怎麼想的?”他頓了頓,彷彿覺得這話不足以表達心境,又補充道,語氣甚至帶上點委屈的怨氣,“朕知道!你,還有鵬舉,一心要替朕,替這大宋雪恥!把那些欺負過咱們的金賊、西賊都打個落花流水!朕心裡……何嘗不恨!可是……”他深吸一口氣,眼神中流露出深重的疲憊與揮之不去的驚悸,“這一仗又一仗!打從朕坐這位子起,就沒消停過!金兵走了,西賊又來了!朝堂上每天都是邊報烽火,人心惶惶!朕看著那些催糧催餉的奏疏,看著內庫空空如也的賬冊……有時候夜裡驚醒,彷彿聽見金兵又在敲擊汴梁城門!朕實在是……實在是……”
他後麵的話似乎難以啟齒,但那“不想再打仗”、“隻想安安穩穩”的意思已溢於言表。
種師道父子垂首默然,花廳內隻聞爐火劈啪和官家略顯急促的呼吸。
陳太初迎上趙桓的目光,那目光清亮而坦然,甚至還帶著一絲……淺淡的笑意。
“陛下所慮,臣豈有不知?”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在這緊繃的氛圍中清晰響起,“臣陳太初,非為殺伐而嗜戰之人。”
他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家常的細棉直裰,“陛下看臣,像是麼?”
這話讓趙桓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陳太初。
陳太初微微一笑,那笑容坦蕩平和,如清風拂過深潭,連帶著種師道緊蹙的眉頭都似乎鬆動了些許。
“陛下聖慮,國計民生為上,臣深以為然。刀兵之事,實乃迫不得已的下策。西賊既然認清了利害,知道疼了,肯低下頭來派使求和……”
他語氣輕鬆,彷彿在討論一件生意,“那便談嘛!生意場上,還講究個‘原地起價、就地還錢’呢!”
他拿起桌上的銀筷,點了點盤中的酥骨魚:
“就如這魚,買時五文,你若看上了,我偏要十文。你說不值?那我便再降些……”
又點了點那碟濮陽燜子:
“或是這道燜子,本就是便宜食材,偏我做得精細,賣個巧頭……”
他的目光越過燜子,投向禦座上那位年輕的帝王,語氣輕鬆自然:
“和談,亦是如此。我大宋開出價碼,西賊自要還價。拉拉扯扯幾番,最後找個雙方都能嚥下的折中數,簽契付錢——哦,劃界納貢,這不就成了?如此,刀兵不動,疆界得定,歲入得增,豈不勝過勞師靡餉,讓陛下懸心?”
他說得如此理所當然,輕描淡寫,彷彿在討論市場買菜一般,將那血腥的戰場、冷酷的國運博弈,輕輕拋向了世俗市井討價還價的斤兩之間。
“啊?”趙桓徹底怔住,夾在指尖的半塊燜子掉落在盤子裡,發出一聲輕響。他張著嘴,看著燭光下陳太初那張帶著淺笑的、似乎透著真誠的年輕麵孔,彷彿第一次認識這個橫空出世、挽狂瀾於既倒的權臣。種師道也猛地抬眼,老眼中光芒閃爍不定——是讚其胸有丘壑,還是驚其手段超凡?
滿堂皆靜。
隻有花廳角落那座西洋進貢、內府賞賜的精巧銅架座鐘,指標哢噠、哢噠地走著,那聲音在這一刻,顯得格外清晰而意味深長。
那“原地起價、就地還錢”的市儈箴言,彷彿一道無形卻銳利的炮車牽引索,已然緩緩套向了西北千裡之外的賀蘭山闕。
一場不見刀光劍影,卻同樣關乎國運的無聲絞索,正悄然拉緊。窗外的夜色,濃得如同尚未開封的墨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