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脊梁 第155章 朝堂之漫天要價
三更鼓響,汴梁城的萬家燈火漸漸次第熄滅,唯有大梁門外的陳府花廳,仍透出暖黃的微光,混合著禦膳香與尋常煙火氣,籠罩著那場深夜定策的君臣二人。
種師道父子在得知官家駕臨的那一刻,心已高高懸起。
待趙桓坐定,陳太初神色如常地寒暄待客,老帥更是坐如針氈。
一頓本就因軍機要事而中斷的家常飯,硬是吃出了驚雷懸頂的味道。
他草草又扒了兩口碗中的羊肉粉條,隻覺得往日熨帖的味道此刻全堵在心口,難以暢懷。
趁著廚下加菜、君臣暫歇的間隙,老種再也按捺不住,借著年老體乏、不宜久坐的由頭,帶著種彥崇畢恭畢敬地向趙桓告退。
陳太初心知肚明,立即起身相送。
他不能將官家獨自撇在這方寸之地——即便皇帝是自己來的,此等舉動落在有心人眼裡,一個“禦前輕慢”、“私留聖駕”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他溫言對種師道表達了歉意:“老將軍慢行,今日倉促,未能儘興,異日再備薄酒,專為老將軍接風洗塵。”
著管家將老種和種彥崇送至二門之外,看著他們的馬車在宮燈昏黃的光暈裡融入更深沉的夜色,才轉身折返。
府中管家早已屏退了外院的仆役,隻留兩名心腹黑奴如鐵塔般守在垂花門兩側。
陳太初返回花廳時,宮燈下的小宴已重新佈置妥當。
殘羹冷炙儘數撤去,換上幾碟精緻的果子與新煮的蓮子羹。
方纔的熱烈氛圍蕩然無存,唯餘一種微妙的沉靜。
內侍垂首侍立在角落屏息凝神。
趙桓的手指無意識地在紫檀桌麵輕輕敲擊,打破了沉默:“元晦,明日……殿上,該如何應對?”
那眼神裡,依舊是揮之不去的探尋,彷彿陳太初輕描淡寫丟擲的“生意論”仍像個漂浮的氣泡,需要親手攥實。
“陛下放心,今夜之言,字字肺腑。”他放下茶盞,聲音沉穩清晰,在空曠的花廳裡卻帶著金石落地般的回響,“既是生意,便需雙方都覺‘合算’方可成交。
我朝兵強馬壯,炮火壓頂,靈州城內十萬雙眼睛盯著城外黑洞洞的炮口,李乾順父子更是如坐針氈——這便是咱們的‘本錢’,‘原地起價’的底氣。”
他拿起一個玲瓏的蜜橘,卻不剝開,隻在手中掂量著,目光幽邃如古井:
“橫山以北,靈州以東,儘複河南故地,這是鵬舉兵臨城下時劃出的紅線。
明日開價,便以此為準!寸土不讓,步步緊逼!要讓那夏使覺得,我大宋滅國之心,堅逾金石!”
趙桓的呼吸微微一窒,下意識地抿緊了嘴唇。
陳太初話鋒一轉,手中的蜜橘輕輕轉動,彷彿那便是一個無形的秤砣:
“然則,陛下所求者,非虛耗國力於河西荒漠,乃是邊界寧靖,歲入充盈,聖心安寧。
若是一棍子打死,西賊困獸猶鬥,或是乾脆玉石俱焚,於我等何益?故,看似寸步不讓,實則……”
他嘴角牽起一絲極淡、近乎冷酷的笑意:
“實則,樞密院手中握著另一把尺子——已為我大軍牢牢握在掌中的州縣城寨,纔是我們絕不鬆口的底線!
至於靈州以東……”他抬眼看向趙桓,眼神清明,“可使其‘以糧代地’,或以鹽、鐵、良馬抵充,亦或是……遣其宗室王子為質於汴梁。
總要給那使臣一條下台的梯子,讓他能回賀蘭山腳下交差。
不讓其疼得刻骨,難彰我天威;不讓其緩一口氣,又易生魚死網破之念。
其中分寸拿捏,便是‘討價還價’的關鍵。”
“朝堂之上,袞袞諸公或有異議,爭辯是必然。”陳太初眼中閃過一絲銳芒,“爭,便讓他們爭去!爭得越激烈,夏使越是惶惑。
樞密院隻需拿出這份底線,死死咬住,寸寸推磨,議和之事急不得,有的是時間慢慢熬煎。
熬到西賊膽寒,熬到陛下心安。”
陳太初的話語如同絲線,將廟堂權謀穿進了市井討價還價的密紋裡。
一番剖析,冰冷又現實,卻神奇般地熨帖了趙桓那顆在驚懼與責任中翻騰的心。
君臣二人,一君一臣,一盞孤燈,直到壺中普洱儘成冷水,趙桓眉間的憂色才終於化開了大半。
次日黎明,卯時二刻。
宮城鼓樓報曉鼓隆隆敲響,厚重的汴京宮門次第開啟。
旭日尚未完全爬過宮牆,金水河泛起粼粼碎金。
大慶殿白玉丹陛之上,朝會森嚴。
宿衛班直執戟分列,甲冑在晨曦中折射出冰冷而神聖的光芒。
禦座上,趙桓身著明黃團龍常服,冠冕垂旒遮住了部分麵孔,唯有一雙眼睛隔著十二道玉串珠簾,望向殿外。
一夜密談後,那眼中少了些昨日在小院裡的慌亂,多了幾分刻意維持的沉穩。
鐘磬九響,黃門內侍肅立於禦階兩側,長長宣唱:“宣——西夏特使兀卒通貢等覲見——!”
冗長的通報聲在空曠的大殿內回蕩,更添肅殺威嚴。
十數息後,沉重的殿門緩緩開啟。
西夏使臣兀卒通貢引著身後數名副使、隨員,垂首躬身,自那扇象征著天朝上國威嚴與他們內心忐忑的門扉後,魚貫而入。
殿內地磚光可鑒人,如冰鏡倒映著穹頂藻井華麗的彩繪,也映出使團一行人戰戰兢兢的影子。
他們身著西夏傳統官袍,袍袖在極度的緊張與壓抑中微微顫抖。
大殿兩側,大宋文武百官的目光,如同帶著實質重量的針氈,無聲無息地密密紮在他們背上。
尤其是當兀卒通貢眼角的餘光掃過文臣班列最前方,那個身著三品以上紫色官服、係玉帶、鶴立雞群的身影——簽書樞密院事陳太初時,一股寒氣彷彿自九幽升起,瞬間凍結了他的四肢百骸。
隻消這一瞥,昨夜永寧驛中輾轉難眠積累的所有僥幸,都已化為烏有。
此人站在這裡,便是一座無形炮車,黑洞洞的炮口,早已在這金殿之上,遙遙對準了他。
兀卒通貢隻覺得背上如有芒刺,根根倒豎。
他深吸幾口冰冷而陌生的異國空氣,極力挺直因恐懼和長途跋涉而痠痛的脊梁,行至丹墀之下,依足舊時藩使朝見天子的禮儀,撩袍屈膝,以額觸地,五體投地行大禮:
“臣,西夏國副樞密使兀卒通貢,恭奉我國主命!奏請大宋仁德皇帝陛下:願息兩國刀兵之災,永結盟好,歲奉不匱!懇乞天恩浩蕩,赦我靈州十萬生靈倒懸之苦,體恤我夏邦生靈塗炭之哀!我國主不勝惶恐,無任感戴屏營之至!”
聲音乾澀嘶啞,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恐懼,卻字字清晰響徹大殿。
寂靜的朝堂上,隻能聽到他額頭與冰冷的金磚接觸時細微的磕碰聲。
群臣肅立,鴉雀無聲。
唯有禦階之上,旒珠後的那雙眼睛,平靜地注視著下方。
靜默隻持續了彈指刹那,卻漫長得如同淩遲。
一個清朗、平穩、卻蘊含著冰鋒般威嚴的聲音,自丹墀左側響起,正是陳太初!
“赦你生靈?體恤爾等?”陳太初向前一步,紫色官袍在靜默中彷彿帶起一片寒流,“爾西夏自擁州割地,僭號稱製以來,百年間背信棄義,屢犯我邊陲!擄掠我百姓,屠戮我軍民!猶不足懼乎?去歲金賊南犯,爾等不思感天朝撫育之德,竟敢為虎作倀,落井下石!合兵金賊,趁火打劫!進犯我秦鳳、延綏,欲圖分羹染指我社稷!”
陳太初的聲音並不高亢,卻字字如冰錐,句句似刀鋒,穿透大殿的沉靜,狠狠鑿進兀卒通貢的耳膜:
“彼時何念生靈塗炭?彼時何懼刀兵凶險?爾國主李乾順,既已悖逆天理在先,勾結豺狼於後,今日兵敗如山,靈州指日可破,如甕中之鱉!始知假惺惺托詞生靈,匍匐於天子階下,搖尾乞憐?爾等這般蛇心狼行,首鼠兩端之徒,也配談赦免二字?!”
其詞尖刻銳利,其勢煌煌赫赫,如同九天驚雷炸響於朝堂之上!
兀卒通貢隻覺得全身骨頭縫裡都透出寒意!那嚴厲的斥責如同無形的鞭子抽打在他的靈魂上。
舊賬新仇被翻檢出來,**裸地攤開在煌煌天朝大政殿上。
他一張黑紅麵孔瞬間漲成了豬肝色,額角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恨不得將頭埋進冰涼的地磚縫隙中去!
他身旁的副使更是瑟縮如秋風中的敗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