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脊梁 第215章 泣血之語
靖康五年六月十二,函館山城之下。
函館山腹,一處隱秘的冰泉暗穴。
冰冷的泉水無聲湧出,在岩壁凝結成萬年不化的霜花。
幾簇散發幽藍熒光的苔蘚嵌在嶙峋石壁間,成為這死寂之域唯一的光源。
洞外墨雲低垂,狂風捲起山林嗚咽,掩蓋著穴內緊繃到極限的呼吸。
陳太初背靠冰冷的玄武岩壁,玄色大氅已結滿細霜。
陰影中,一道異常高大的身影如同蟄伏的熊羆悄然而入。
來人並未披掛高麗軍甲,一身沾滿泥汙硝煙的粗布獵裝下,虯結筋肉如根根盤曲的老藤。
他臉上塗滿深色草藥膏泥,遮蓋原本古銅膚色,隻露出一雙銳利如寒星的眼睛——正是王奎!
視線碰撞!沒有久彆重逢的欣喜,唯有冰層下暗流洶湧!
陳太初尚未開口,王奎已猛地單膝砸地,膝下碎石四濺!
他脊背挺直如槍,左手狠狠扯開胸前獵裝衣襟!
幾道深可見骨、皮肉翻卷的新舊鞭痕赫然暴露在幽藍的苔蘚冷光之下!
猙獰如惡蜈蚣的創口間,一枚暗銅鑄就、磨損極重的雙魚腰牌緊貼滾燙跳動的心口!
“樞相!”王奎的聲音嘶啞如砂輪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王大郎生是陳太初的兵!死是葬在金山航道的鬼!從宣和二載初七,清河水畔歃血為盟起!這話,釘在我骨頭縫裡!”
他猛抬頭,眼中燃燒著近乎悲壯的火焰,直刺陳太初眼底:“倭國也好!樸賊也罷!頂他這身豺狗皮!王大郎就是一頭鑽進地獄的磨盤,碾碎自己這身骨頭油,也得把這五萬高麗賊寇拖進閻羅殿!阿囡——”
提及這名字,他鋼鐵般的聲音驟然撕裂,帶著某種不敢觸碰的脆弱,“她…她是大人您在蝦夷地…留下的骨血!!”
“骨血?!”陳太初的瞳孔如同猝遭暴雷轟擊,瞬間收縮如針!
死寂!
整個冰洞瞬間陷入凝滯般的死寂!
洞頂一滴冰水砸落,在濕冷岩石上發出極其清脆、甚至刺耳的回響。
泉湧流淌的幽藍螢光映照著王奎臉上那道深刻的、幾乎嵌入顴骨的舊疤,此刻因劇烈情緒而扭曲。
他猛地吸一口洞中刺骨的寒氣,似乎要將那沉重的、扭曲真相的血色十年,撕扯開來——
“宣和二年冬!白主灣溫泉穀!”
“她叫阿囡!”王奎的喘息更加急促,聲音嘶啞如刀片劃過陳太初的耳膜,“宣和二年!就在你我環球船隊剛離開蝦夷地沒多久!你記得那晚熊祭穀外的硫磺溫泉嗎?!”
“溫泉…”陳太初的瞳孔驟然收縮!
塵封的記憶如同被粗暴掀開的棺木——那晚風大雪急,他和幾名親衛因探索路線在熊祭穀外一處天然溫泉驅寒休整!
熱氣蒸騰中,那個捧著草藥膽怯靠近的阿伊努少女…她眉清目秀,眸子像初生的小鹿一樣濕漉漉地閃爍,帶著原始山野純淨的光澤…他們之間短暫而慌亂的一觸…第二天破曉前他便拔錨遠航…
王奎手指顫抖著指向虛空,似在描繪一個不可磨滅的輪廓:“金色的頭發
在月光下流淌著如同熔融的黃金!柔順而微卷。
冰雪般白皙的麵板
因為瘦弱透出病態的透明,皮下青筋隱現。
一雙眼睛
在投影中猛地睜開——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
眸色如最澄澈冰冷的西伯利亞湖泊!深藍的底層彷彿埋藏著萬年不化的玄冰!
而此刻浸透的巨大驚恐,讓這雙眼睛盈滿了水光,濕漉漉的,如同剛出生的初生幼鹿!
更令人窒息的是那雙眼睛的形狀——眼角微微上挑的弧度,內眥那道精緻獨特的褶痕…竟與陳太初眼尾輪廓,驚心動魄地相似!
陳太初如同被千萬道冰錐瞬間穿透!
猛地踉蹌一步,扶住冰涼的岩壁,才勉強站住!喉嚨被無形巨手狠狠扼住!
耳畔嗡鳴如萬馬奔騰!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大人容我死前說句大不敬的話——這女娃若不是大人骨血,我王大郎這顆頭顱,立刻割下當夜壺!”
“信口雌黃!無稽之談!”陳太初眼中寒光如冰刃,直刺王奎雙目:“王大郎!你我開德府清河邊一起長大!十五歲前日日一起鑽窯摸魚!此等大事,你豈敢以虛言欺我?!”
“大人!!”王奎血貫瞳仁,竟如負傷猛虎般低吼一聲!
雙膝重重跪地,膝下岩石開裂!
他猛地指向自己心口那道最深、猶帶血漬的鞭痕:“樸世元那豺狗!三天前鞭刑拷問‘內奸’!皮帶纏著鐵蒺藜!十鞭就足以要了尋常高麗兵的命!我王大郎硬捱了四十鞭!一聲沒吭!就為了保住這個秘密!就為了今天能跪在大人麵前!用這條爛命!對天賭咒!”
他眼角裂開,渾濁的淚水混雜鮮血,順著他刀刻斧鑿的臉頰滾滾而下:“若有一字欺瞞!叫我天雷碎骨!永墜金山深海!不得輪回!”
悲愴如血的嗚咽在冰洞裡回蕩,每一滴淚都似重錘砸在陳太初心頭那層堅冰!
他與王奎自幼相交,深知這鐵漢一生最重誓言,寧可斷頭也絕不屈膝!
此刻竟流出血淚…陳太初的指節捏得死白,胸中翻江倒海——若為偽造身世,何須如此?!
“阿囡…她…”王奎的聲音如同泄了氣的皮袋,飽含絕望與憐惜,“十歲的人了…餓得…胸骨…根根突起…縮在草堆裡還沒狼崽子大…頭發…金色的麥子都枯成了稻草…每天…每天隻敢在指頭上舔一點鹽…”
他猛地抬頭,淚血斑駁的臉扭曲如魔神,發出泣血般的控訴:“可她每次餓昏了…夢裡喊的…都是契丹話(蒙語)的‘阿布’(父親)!和咱們漢話的…‘奎叔’啊!”
如九天霹靂炸在陳太初靈魂最深處!
他身形劇烈一晃,竟險些栽倒!
他死咬著牙,才將喉頭那股腥甜硬吞下去!
所有被怒火與理智壓製的碎片——那些關於“眉目相似”、“金發藍眸”、“海之儘頭銀舟”、“會唱歌的鐵娃娃”的詭異線索,在王奎這泣血的控訴麵前,轟然倒灌、拚合!
一絲荒謬到極點卻又殘酷冰冷的可能,如毒藤般纏繞住他的神誌:自己當年那場不省人事的重病…一個被遺忘的阿伊努侍女…還有那艘殘骸中攜帶的、超越時代認知的詭異力量…
他猛地閉上眼,強迫自己從驚濤駭浪中掙脫出來。
再睜眼時,那眸中的寒冰之下,已騰起焚天的烈焰!“阿囡…母親…星露何在?”
“星露…”王奎眼中悲憤更甚,“被樸賊手下一個將軍…占了身子…折磨死了…就在阿囡…才五歲的時候!骨頭…都埋在函館港填海的淤泥裡了!”
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阿囡自己…根本不知道生父是誰!島上的人都當她是…山鬼與流星生的災種!若這次不是大人親至…王大郎就是拚儘一身血肉,也要送她上王倫的船去金山!可她…已經被樸世元那雜種…鎖進了地牢最深處的血窟!煉獄就在頭上…我們等不到那一步了!”
冰冷的洞窟內,空氣凝固如同萬載玄冰。
風在山石裂隙間哭嚎,似亡魂的嗚咽。
陳太初緩緩抬起手,用指尖極輕、極慢地拂過王奎胸前那猶帶溫熱血漬的猙獰鞭痕。
那觸感真實而滾燙,如同烙印般灼在他指腹,也徹底焚儘了他心底最後一絲僥幸。
時間彷彿被拉長。
王奎布滿血絲的眼死死盯著陳太初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看到那雙深淵寒潭般的眸子裡,那層堅不可摧的寒冰被劇烈的風暴寸寸撕裂、粉碎、最終化為焚儘一切的烈火!
那烈火不僅為阿囡而燃,更為王奎所承受的這一切!
“奎哥…”一個艱澀如砂紙摩擦的聲音從陳太初喉底擠出,帶著前所未有的喑啞和決堤的巨潮:“苦了你了…此等滔天隱忍…是我…對不住你!”
這一聲“奎哥”,如同撞開封印著千年洪水的閘門!
王奎渾身劇震,虎目之中蓄積太久的血淚再也無法抑製,如同決堤般洶湧而出!
他雙膝跪在原地,昂首發出一聲似悲鳴更似宣泄的、如同巨獸咆哮般的低吼!
沉重的頭顱重重砸在冰冷的岩地上,砸得碎石崩飛!
“樸世元——”陳太初的聲音卻陡然拔高,每一個字都裹著淬煉的冰鋒與地獄的熔岩:“鎖我骨血於地牢?!虐我手足如草芥?!”
他緩緩直起身,挺直的脊背如同承天之柱!
陰影中,他那張平日沉靜如古潭的臉龐,此刻被幽藍螢火與灼熱的情緒交織刻蝕,眉骨淩厲如戰刀出鞘,眼底是席捲八荒的風暴!
“函館山城…”陳太初的手指無聲滑向腰間鯊皮鞘內古拙沉重的“鎮海”劍柄,那冰涼沉厚如玄冰的觸感,正呼喚著沉寂已久的深海狂嘯!“七日之內…此城…”他指節因發力而青白,一字一頓,如同重錘砸落鐵砧:
“灰飛煙滅!”
暗穴寒風陡然加劇!
洞口凝霜如無數鬼爪撲入。
王奎猛地抬頭,血淚未乾,卻已爆發出餓虎歸山的凶悍光芒!
他從懷中掏出一卷浸透汗漬的細薄魚皮地圖,猛地鋪展於冰冷岩石之上!
那圖上以炭黑描繪著函館山城核心地牢、秘庫以及縱橫交錯的暗道!
尤其地牢最深一環——“修羅血獄”旁,赫然用暗紅顏料圈出一個隱秘的標記:一道被廢棄的、據說通向地下暗河的火山煙道!
“大人容我部署!”王奎眼中閃爍著野火燎原般的厲芒,“修羅獄外尚有六重‘煉人爐’(樸氏秘密基地),三日後子時輪班哨空檔最大!
那處廢棄火山口煙道…當年星露…她阿爹在熊祭穀偷采硫磺時曾跌落過一次…內壁極滑,出口在海邊廢棄的熔岩洞!
阿囡…瘦得像片羽毛,我能綁著她順繩而下,泅渡暗河出口!但需要…”
他的手指如毒蛇般戳在地圖“地牢第七重”的位置:
“需要一把足夠硬的刀!斬開‘煉人爐’外的三重鐵閘!需要一把燒到最烈的火!把樸世元那條豺狼…活活煉成供熊靈開胃的點心!!”
地穴深處,暗流終於衝垮堤防。
兄弟二人隔著血與淚的深淵對視,眼中燃起的,已是一模一樣的、要焚燼這魍魎地獄的冰冷烈焰!
地圖上幽藍的螢火,無聲流淌進他們深邃的瞳孔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