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脊梁 第235章 榮歸
靖康六年八月十八,未時。
汴梁德勝門。
秋陽如熔金,潑灑在巍峨的城樓與黑壓壓的人潮之上。
朱雀禦街至德勝門十裡長街,早已被洶湧的人海徹底吞沒!
坊市空巷,人頭攢動!
樓閣窗欞間、坊牆矮樹上,甚至臨街屋脊的鴟吻之上,皆攀滿了引頸翹望的身影!
空氣中彌漫著汗液的酸餿、脂粉的甜膩、爆竹的硝磺,以及一種近乎癲狂的、等待英雄與仇寇的灼熱期盼!
“來了!來了!”
不知是誰率先嘶吼!聲浪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引爆全城!
轟!轟!轟!
德勝門城樓上,九尊象征天子威權的“靜塞大將軍”禮炮同時轟鳴!
沉重的聲浪震得城磚簌簌顫抖!
城門洞開!
首先撞入眼簾的,是兩麵撕裂長空的猩紅大纛!左書“精忠報國”,右書“還我河山”!
旗麵被朔風扯得筆直,如同兩柄滴血的巨刃!
旗下,嶽飛一身亮銀山文甲,外罩禦賜紫金狻猊戰袍,胯下照夜玉獅子踏著雷鳴般的蹄聲,當先馳入城門!
陽光潑灑在甲冑之上,折射出令人不敢逼視的寒芒!
他麵容沉靜如古井,唯有一雙深潭般的眸子,倒映著城樓之上那明黃色的身影,銳利如電!
緊隨其後的,是三千背嵬鐵騎!
玄甲如墨,長槊如林!
每一張被風沙刻蝕的臉龐都如同鐵鑄,肅殺之氣凝成實質,壓得喧囂的人潮瞬間窒息!
馬蹄踏過禦街金磚,發出整齊劃一、撼動地脈的轟鳴!
甲葉碰撞的鏗鏘,彙成一股鋼鐵洪流特有的死亡韻律!
鐵騎之後,是令所有人血脈賁張、雙目赤紅的景象!
三百輛特製的、以手臂粗細鐵鏈拖拽的囚車!
車輪碾過石板,發出刺耳的呻吟!
為首囚車之內,西夏偽主李乾順!
昔日賀蘭山下的蒼狼,此刻須發蓬亂如草,一身破敗的赭黃龍袍裹著枯槁身軀,手腳被碗口粗的鐵鏈鎖死!
渾濁的老眼透過柵欄縫隙,呆滯地望著眼前這片他曾無數次在輿圖上覬覦、此刻卻如同煉獄般喧囂沸騰的汴梁城!
囚車兩側,數十名西夏宗室、後妃、重臣,如同待宰的羔羊,在無數道淬毒目光的凝視下瑟瑟發抖!
更後方,數百名被俘的西夏將校士卒,被粗大的繩索串聯成行,踉蹌而行,每一步都踏在粘稠的、由爛菜葉、臭雞蛋、碎石塊鋪就的“凱旋之路”上!
咒罵、唾棄、乃至孩童投擲的石塊,如同冰雹般砸落!
“殺了他!剮了這老狗!”
“還我父兄命來——!”
“西夏狗!也有今日!”
狂怒的嘶吼、悲愴的哭嚎、歇斯底裡的狂笑在長街兩側炸開!
無數手臂揮舞如林,恨不得生啖其肉!
人群如同沸騰的岩漿,若非禦林軍以長戟結陣死命彈壓,早已衝破防線,將囚車撕成碎片!
城樓之上,皇帝趙桓一身明黃袞服,冠冕垂旒,立於華蓋之下。
他麵色因激動而潮紅,望著城下那鋼鐵洪流與仇寇囚籠,胸中翻湧著前所未有的、屬於征服者的快意!
他目光掃過城樓下肅立的陳太初——秦王蟒袍玉帶,按劍立於百官之首,麵色卻平靜得如同遠山寒潭,對眼前的喧囂與仇恨…視若無睹。
“獻俘——!”禮部尚書朱勝非尖利的聲音刺破喧囂!
嶽飛勒馬城樓之下,翻身下鞍,單膝跪地,甲葉撞擊金磚,聲如金鐵:“臣嶽飛!奉旨西征!賴陛下洪福,將士用命!今克複賀蘭,擒偽夏主李乾順並宗室百官四百七十三口!獻俘闕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歲!萬歲!萬歲——!”山呼海嘯般的聲浪直衝雲霄!
趙桓深吸一口氣,強抑澎湃心潮,竟在萬眾矚目之下,緩步走下城樓!
禦前侍衛慌忙簇擁!他徑直走到嶽飛身前,伸出雙手,竟親自為這位渾身浴血的征西大將軍…解下那件沾滿風塵與硝煙的紫金狻猊戰袍!
“鵬舉!”
趙桓聲音帶著刻意拔高的、飽含深情的激越,“此袍染儘賀蘭風霜,浸透將士血汗!朕…今日親手為卿解下!賜卿…卸甲榮歸!此袍,當懸於太廟!昭示卿…不世之功!”
他動作略顯笨拙,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莊重。
解袍!
朕與將軍解戰袍!
這是帝王對武臣最高的禮遇!
是比丹書鐵券更直白的恩寵訊號!
城下萬民瞬間沸騰!
歡呼聲浪幾乎掀翻城樓!
無數道目光聚焦於這君臣相得的“千古佳話”之上!
唯有陳太初,立於百官之首,玄色蟒袍在秋風中紋絲不動。
他目光平靜地掠過趙桓那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手,掠過嶽飛低垂的眼簾下那深藏的疲憊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最終…落在那囚車中李乾順渾濁絕望的眼眸上。
那眼神裡,沒有刻骨的仇恨,隻有一種近乎悲憫的漠然。
賀蘭山下,黨項羌民…亦是華夏苗裔。此等獻俘誇功,於他這後世魂靈而言,不過是曆史輪回中又一次無謂的血腥輪回。
他微微側目,囚車中一名被俘的西夏老臣,正死死盯著他,枯槁的嘴唇無聲開合,看口型…分明是“奸相!國賊!你不得好死!”
陳太初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弧度,漠然移開視線。
罵名?他背得還少麼?
趙桓解袍完畢,目光似無意間掃過陳太初,那眼神深處,一絲難以言喻的、混合著試探與深意的微光一閃即逝。
彷彿在說:秦王,這賀蘭血債的“功勞簿”…朕親自來寫!
這萬民稱頌的仁德…朕親自來受!
至於那些陰暗角落裡的罵名與血汙…自然有你這柄染血的刀…來扛!
酉時三刻,秦王府。
暮色四合,府邸深處的“聽濤軒”卻隔絕了外界的喧囂。
一輛形製奇特、通體以紫檀木打造、輪轂包裹著厚實熟牛筋減震“輪胎”的四輪馬車,靜靜停在軒前。
此乃陳太初親自繪圖、天工院巧匠所製的“紫電”座駕,內設彈簧軟榻,行駛平穩迅捷,遠勝顛簸的轎輦。
軒內,燭火柔和。
陳太初褪去厚重的朝服蟒袍,隻著一身素青常服,斜倚在鋪著雪白熊皮的軟榻上。
眉宇間那層朝堂之上的冰霜,此刻已悄然融化,隻剩下深沉的疲憊。
一隻冰涼柔軟的小手,輕輕覆在他微蹙的眉間。
“阿爹…不氣…”阿囡跪坐在榻邊矮墩上,仰著小臉。
她已換下初見時的襤褸,一身鵝黃杭綢小襖襯得小臉瑩白如玉,隻是那雙海藍寶石般的眸子裡,依舊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怯意與依賴。
她努力組織著生澀的漢話:“那些…壞人…罵阿爹…壞!”她小臉繃緊,努力表達著憤怒,“阿爹…好人!最好…最好的人!”
陳太初胸中那股淤積的鬱氣,被這稚嫩卻無比認真的話語瞬間衝散。
他反手握住阿囡微涼的小手,聲音低沉而溫柔:“紫玉不怕。那些人…罵的是大宋的樞相,不是你的阿爹。”
他指尖拂過女孩柔軟的金發,“紫玉好好的,開開心心的長大…你阿媽在天上看著…也會歡喜的。”
“阿囡…想看大海…”女孩忽然小聲說,眼中閃爍著憧憬的光,“奎叔說…大海…藍得像…像阿囡的眼睛…很大…很大…有會噴水的…大魚…”
“好。”陳太初毫不猶豫,“等紫玉再大些,阿爹帶你去登州…去看真正的大海。看海船,看鯨魚…”
話音未落,軒外環佩輕響。
趙明玉一身淡紫雲錦宮裝,發髻鬆鬆挽著,懷抱一個裹在杏黃錦緞繈褓中的嬰兒,款步而入。
她身後,跟著年已十二歲、一身青衿儒衫的長子陳忠和。
陳忠和小臉繃得緊緊的,努力模仿著父親平日的沉穩,但眼底深處屬於孩童的好奇與一絲緊張卻藏不住。
“爹爹!”陳忠和規規矩矩行禮。
陳太初目光掃過愛子,疲憊的眼底泛起暖意:“今日太學…先生講了什麼?”
陳忠和挺直小身板,聲音清脆:“回爹爹,今日朱博士講《孟子·梁惠王上》…言‘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他頓了頓,小眉頭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想起父親平日的“教誨”,又補充道,“先生還說…君子當以德服人,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
陳太初端起茶盞,輕輕吹開浮沫,聲音平淡無波:“哦?文德?那西夏李乾順…是陛下的文德感化來的?還是嶽元帥的刀槍‘請’來的?”
他放下茶盞,目光落在兒子困惑的小臉上,語氣緩和下來,“聖賢書要讀,道理要懂。但忠和需記住,書是死的,世道是活的。仁義是錦上花,刀兵是雪中炭。何時該開花,何時需送炭…得靠自己的眼睛去看,腦子去想。先生的話…記在心裡便是,不必儘信,亦不必反駁。”
趙明玉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將懷中咿呀學語的小女兒遞過去:“你呀!莫要教壞了忠和!他纔多大!”
繈褓中的女嬰粉雕玉琢,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父親,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抓陳太初的胡須。
陳太初接過幼女,冷硬的眉宇瞬間被溫柔覆蓋。
他低頭,用下巴輕輕蹭了蹭女兒嬌嫩的臉蛋,引得女嬰咯咯直笑。
紫玉也湊過來,小心翼翼用手指碰了碰妹妹的小手,海藍的眸子裡滿是新奇與歡喜。
燭火跳躍,將軒內一家人的剪影溫柔地投在窗欞之上。
紫玉依偎在父親身側,陳忠和安靜地立在母親身旁,趙明玉含笑看著丈夫逗弄幼女。
這一刻,朝堂的刀光劍影、賀蘭山的血火征塵、德勝門前的喧囂罵名…皆被這溫暖的燭光與稚子的笑語隔絕在外。
陳太初抱著幼女,目光掃過紫玉依賴的眼神、長子懵懂卻認真的臉龐、妻子溫柔的笑靨…胸中那口冰冷的鬱氣,終於徹底化開。
他低頭,吻了吻幼女散發著奶香的額頭,聲音低沉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
“紫玉想看海…忠和要明理…小囡囡要平安長大…爹爹…都會做到。”
窗外,汴梁城的萬家燈火次第亮起,勾勒出太平盛世的輪廓。
而陳太初深邃的眼底,卻映照著更遙遠的、尚未被這燈火照亮的…屬於這個帝國未來的驚濤駭浪。
他輕輕拍撫著懷中的幼女,如同安撫著一隻易受驚的雛鳥。
這來之不易的溫暖,他必將以鐵與血…牢牢護住!
任何試圖將其打破的力量…都將被他…親手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