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脊梁 第390章 陳守拙
天佑二年,臘月,開德府,秦王府治喪期間。
府內一片縞素,哀樂低迴,香燭的氣味與冬日凜冽的寒風交織,彌漫在每一個角落。前來弔唁的官員、故舊絡繹不絕,但府邸深處,靈堂一側的廂房內,卻相對安靜。陳太初摒退了大部分侍從,隻與繼母劉氏、異母弟陳守誠等寥寥數人,守著一爐將熄的炭火,沉浸在各自的哀思與回憶中。窗外,光禿禿的老樹枝椏在風中嗚咽,彷彿也在為那個剛剛離去的老者低泣。
那個一生懦弱卻又帶著幾分文人倔強的老頭——陳守拙,真的徹底離開了。他帶走的,不僅是一個父親,更是一段浸透著貧寒、溫暖與掙紮的歲月。
回憶如同潮水,在寂靜中無聲地漫上心頭。
陳太初(或者說,占據了這具身體的靈魂)清晰地記得,自己初來此世,在那個政和元年的寒冬,睜開眼看到的,便是家徒四壁的茅草屋,和父親陳守拙那張寫滿了窘迫與焦慮的臉。為了給兒子湊足趕考的路費,這個一生珍視筆墨勝過性命的老童生,最終咬著牙,顫巍巍地捧出了他視若珍寶、據說是祖傳的一方端硯,走向了當鋪。回來時,他手裡攥著幾塊散碎銀子,眼神躲閃,不敢看兒子的眼睛,隻訥訥地說:「元晦,好好考……爹……爹等著你的好訊息。」
那時的家,是清河邊上一間真正的茅草屋,夏漏雨,冬灌風。因為陳守拙屢試不第,早已被本家大宗排斥在外,連片像樣的瓦房都分不到。唯一的鄰居,是同樣貧苦的打漁人王老倌一家。王老倌性子憨厚,婆娘心善,他們有個兒子叫王奎,生得憨壯,腦筋不太靈光,常被村裡的孩子欺負。唯獨陳太初,從不戲弄他,反而時常護著他,有什麼吃的玩的也分他一份。於是,兩家人在這貧賤中,結下了深厚的情誼。
每日清晨,陳守拙會搭著王老倌的小漁船一同進城,在城門口擺個小攤,替人寫家書、狀紙,賺取微薄的「潤筆費」,支撐著兒子讀書的夢想。傍晚歸來,有時王老倌會塞給他一條活蹦亂跳的鮮魚,婆娘也會過來幫著收拾一下淩亂的屋子,讓這兩個光棍漢的家裡,多少有點煙火氣。陳守拙的原配,陳太初的親生母親柳氏,就是在那段最艱難的歲月裡,因為無錢尋醫問藥,生生熬死的。這件事,像一根刺,深深紮在陳守拙心裡,也讓他對續弦之事心灰意冷了好多年。
轉機發生在政和元年秋,陳太初落水被救之後。那場落水,城中富戶的暗算,老漁夫王老倌的及時相救,彷彿冥冥中的定數。在王家養病的十幾日裡,「陳太初」彷彿脫胎換骨。他用父親當硯台剩下的最後一點錢,買來黑糖,憑著超越時代的見識,在王家那口破鍋前,一次次試驗,終於熬出了潔白如雪的白糖!那一刻,王奎瞪著大眼睛,嘖嘖稱奇;王老倌夫婦激動得直抹眼淚;聞訊趕來的陳守拙,看著那晶瑩的白糖,又看看兒子沉穩自信的眼神,老淚縱橫——他知道,這個家,終於有盼頭了!
從此,王奎成了陳太初最忠實、最得力的臂膀,憨厚的外表下,有著驚人的吃苦耐勞和絕對的忠誠。白糖生意如同滾雪球般做大,陳家迅速擺脫了赤貧。緊接著,陳太初鄉試中舉,與當時任開德府知府的趙明誠(李清照之夫)結交,憑借白糖和後續的榷酒等生意,財富急劇積累。陳守拙也被趙明誠安排進府衙做了個清閒的書吏,總算有了一份體麵的收入和身份。
家境殷實後,在親友勸說下,政和四年,陳守拙續娶了鄰縣一位家境清寒但性情溫順的劉氏女子。那一年,劉氏十八歲,比陳太初還小兩歲。這樁婚事,起初難免有些尷尬。陳太初雖理解這是世道常情,心中並無怨恨,但畢竟彆扭,故而多數時間在外奔波,儘量避免與這位年輕繼母過多接觸。劉氏初嫁時,或許以為依靠的是丈夫陳守拙的書吏身份和家中薄產。但她很快發現,各級官員、富商巨賈絡繹不絕前來拜訪的物件,永遠是那個年紀輕輕卻氣度不凡的繼子陳太初。直到政和五年,陳太初與韓氏大婚,場麵之盛大,賓客之顯赫,讓劉氏徹底明白,這個家的榮辱興衰,早已係於繼子一身。她也便安下心來,兢兢業業地伺候丈夫,打理內宅,與陳太初保持著客氣而疏遠的距離。
二十五年的光陰如水般流過。陳太初習慣了父親身邊有劉氏的照料,也習慣了家裡多了一個異母弟弟陳守誠。那個曾經窘迫、懦弱,卻為了兒子可以賣掉心愛硯台的父親,終於過上了安穩甚至富足的晚年。然而,命運的波折並未停止。流求的遠徙、水土不服、尤其是聽聞愛孫陳忠和「葬身火海」的噩耗(雖是謠言),如同一次次重擊,徹底摧垮了陳守拙本就不算硬朗的身體。即便回到開德府老家將養,終究是油儘燈枯。今年秋天,那場連綿不絕、寒意沁骨的細雨,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劉氏默默地整理著陳守拙生前的一些舊物,一件半舊的棉袍,幾本翻爛的書籍,還有一方後來陳太初為他尋來的、更好的端硯,卻再也見不到他伏案寫字的身影了。她想起這二十五年的點點滴滴,丈夫的溫和,繼子的顯赫帶給這個家的庇護,心中百感交集,淚水無聲滑落。陳守誠紅著眼圈,看著兄長疲憊而悲傷的側臉,心中充滿了對父親的懷念和對兄長依賴。
陳太初望著窗外灰濛濛的天空,心中充滿了無儘的悵惘與愧疚。那個給予他這具身體生命、在困頓中默默支撐他、最終卻因他掀起的時代波瀾而顛沛早逝的老人,永遠地閉上了眼睛。他帶來的改變,讓陳家富甲一方,權傾朝野,卻也奪走了父親本該平靜安度的晚年。
炭火發出最後一點微光,隨即熄滅,隻剩下一堆灰白的餘燼。
屋外的風,依舊刮著,捲起地上的紙錢,打著旋兒飛向遠方。
一個時代,隨著陳守拙的離去,徹底落幕。
而新的故事,仍將在寒風中,
繼續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