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脊梁 第389章 發喪
天佑二年,臘月,子時三刻,開德府,秦王府主屋。
夜,深得如同化不開的濃墨。屋外北風淒厲,卷著零星雪沫,拍打著窗欞,發出細碎而執拗的聲響,彷彿無數幽魂在低語。屋內,燭火已將燃儘,光線昏黃黯淡,投下搖曳不定、形同鬼魅的影子。藥味濃鬱得令人窒息,混合著衰老軀體散發的微弱氣息,凝滯在空氣中。陳太初跪在榻前,緊緊握著父親那隻枯瘦如柴、冰涼刺骨的手,彷彿要將自己生命的餘溫儘數渡過去。陳守誠與劉氏侍立一旁,眼圈紅腫,強忍著悲聲,屋內隻剩下幾人壓抑的呼吸和燭芯偶爾爆開的劈啪輕響。
就在這死寂即將吞噬一切的刹那,榻上昏迷多日的陳守拙,喉嚨裡忽然發出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破風箱般的嗬嗬聲。緊接著,他那雙緊閉了數日的眼睛,竟緩緩地、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隙!
那眼神渾濁不堪,瞳孔渙散,卻奇異般地凝聚起一絲微弱的光,直直地、死死地釘在了近在咫尺的陳太初臉上。他乾裂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似乎用儘了殘存的所有氣力,才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破碎、卻清晰得令人心顫的音節:
「元……元晦……我……我的兒啊……」
陳太初渾身猛地一顫,急忙俯身湊近:「爹!孩兒在!孩兒在這裡!」
陳守拙的手不知從何處生出一股驚人的力氣,死死攥住兒子的手,指甲幾乎要掐進他的皮肉裡。他的目光變得異常清醒,甚至帶著一種穿越了漫長時光的困惑與探究,死死盯著陳太初的眼睛,聲音斷斷續續,卻字字如錘:
「政……政和元年……冬……清水河……你……你到底……怎麼了?為何……為何醒來後……就變成了……爹不認識的那個人?容貌……聲音……都一樣……可……可為父……為何就覺得……不認識你了?你……你是誰?」
這番話,如同晴天霹靂,在陳太初腦海中炸響!穿越以來最大的秘密,最深的不安,竟在父親臨終迴光返照之際,被如此直白、如此尖銳地剖開!他心臟狂跳,血液彷彿瞬間凝固。屋內陳守誠與劉氏也驚呆了,不知所措地看著這詭異的父子對話。
陳太初強壓下翻江倒海的心緒,深吸一口氣,對陳守誠和劉氏揮了揮手,聲音沙啞卻不容置疑:「你們……先出去片刻。守在門外,任何人不得靠近。」
兩人雖滿心疑惑,卻不敢違逆,隻得躬身退出,輕輕掩上了房門。
屋內隻剩下父子二人。燭火更暗了,將兩人的身影投在牆上,扭曲變形。陳太初緊緊回握住父親的手,迎著他那執拗而清醒的目光,聲音低沉而緩慢,彷彿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爹……孩兒……還是元晦。隻是……隻是政和元年冬,跌入那冰封的清水河時……孩兒彷彿……在生死之間,窺見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個需要竭儘全力、甚至……甚至來不及喘息才能觸及的境界。」
他選擇用最接近真相、卻又模糊了關鍵的方式回答:「孩兒知道了該如何更快地求取功名,知道了該如何更有效地做官,更知道了……該如何打仗,才能保住我漢家山河,才能讓我陳家……不再受人欺淩。孩兒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我朝的強盛,看起來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與愧疚:「隻是……隻是孩兒太心急了。步子邁得太快,攪動了太多風雨,讓這天下……也跟著動蕩不安。更連累爹爹您……晚年不得安寧,跟著孩兒顛沛流離,以致……以致沉屙難起……是孩兒不孝!」
陳守拙靜靜地聽著,渾濁的眼睛一眨不眨,那銳利探究的目光漸漸軟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有釋然,有心疼,更有無儘的愛憐。他伸出另一隻顫抖的手,艱難地抬起,想要撫摸兒子的臉頰,指尖觸碰到陳太初鬢角那幾縷刺眼的銀絲。
「兒啊……」他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卻充滿了最深切的關懷,「你……你都有白頭發了……太累了……彆撐著了……不行……不行就回南方去吧……彆管……彆管他們老趙家那些……糟心事兒了……咱……咱過自己的安生日子……」
這一刻,什麼穿越之謎,什麼天下大局,在一位父親對兒子最本能的疼惜麵前,都顯得微不足道。陳太初眼眶一熱,重重地點了點頭,淚水終於不受控製地滑落:「嗯!爹,孩兒答應您!不管了……以後,孩兒就隻管家裡的事……隻管讓您和娘安心……」
陳守拙臉上露出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安詳的笑意,彷彿終於放下了心中最大的石頭。他鬆開手,氣息變得更加微弱,眼神也開始渙散。陳太初急忙喚入守誠和劉氏。
陳守拙用儘最後的氣力,目光掃過次子和續弦妻子,斷斷續續地囑咐:「聽……聽你大哥的話……彆……彆給他……惹麻煩……一家人……好好的……」
話音未落,他雙眼緩緩閉上,手臂無力地垂落下來。那絲支撐著他的迴光返照之氣,終於徹底消散。燭火恰在此時燃儘,屋內陷入一片黑暗,隻有窗外北風依舊淒厲地呼嘯著。
淩晨,寅時初刻。
漆黑的夜空下,秦王府深處院落中,驟然響起一串清脆刺耳的鞭炮聲!「劈裡啪啦——!」這聲音撕裂了黎明前的死寂,在寒冷的空氣中傳得極遠。這是報喪的訊號,向四方宣告,這家尊長,已然辭世。
幾乎在鞭炮響起的瞬間,王府內外便有了動靜。早已等候多時的宗族長老們,強忍悲痛,開始指揮為數不多的、絕對信得過的仆役,悄無聲息地忙碌起來。抬出早已備好的上等壽材,準備熱水、香燭、麻衣孝布。陳太初、陳守誠、陳忠和等至親男丁,親手為陳守拙擦拭身體,換上早已備好的、象征福壽綿長的綢緞壽衣,小心地整理好老人的遺容,讓他看起來如同安睡一般。
府門外,聞訊趕來的老鄰居、老街坊,如王奎、王鐵匠等老夥計,皆已聚在門外。他們沒有敲門,也沒有喧嘩,隻是默默地站在凜冽的寒風中,望著那緊閉的府門和簷下新掛起的白燈籠,老淚縱橫,無聲地表達著最後的送彆與哀思。依照喪儀,今日王府「不待客」,隻由族人內部處理入殮事宜,謝絕一切外客弔唁。
天色漸明,鉛灰色的光線透過窗紙,照亮了屋內肅穆的景象。
陳守拙的遺體已被安然移入棺中,暫時停放在佈置好的靈堂內。府內上下,皆已換上孝服,一片縞素。
陳太初站在靈堂外,望著灰濛濛的天空,臉上無喜無悲,隻有深不見底的疲憊與決絕。
父親的遺言,如同一把鑰匙,開啟了他心中某個塵封已久的角落,也讓他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必須走下去的道路。
這個臘月的清晨,濮陽城格外寒冷。
一顆維係著舊時代的星辰隕落了,而新的風暴,正在這無聲的哀慟中,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