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脊梁 第398章 大宋的情況
天佑三年,春,汴梁皇宮,福寧殿東暖閣。
窗外的春色被厚重的簾幕隔絕,隻餘下幾縷稀薄的光線,無力地穿透進來,映照出空氣中浮動的微塵。殿內彌漫著一種混合了陳年墨香、草藥味以及某種無形壓力的沉悶氣息。皇帝趙桓斜倚在軟榻上,身上蓋著明黃錦被,麵色在昏暗的光線下更顯蒼白。他的麵前,紫檀木禦案上,堆積著兩摞截然不同的文書。
一摞是各地呈報的祥瑞賀表、春耕吉兆,詞藻華麗,洋溢著粉飾太平的虛浮之氣。另一摞,則要單薄得多,封皮樸素,甚至有些上麵還沾著風塵痕跡,那是直達天聽的密報與某些不開眼(或者說儘忠職守)的官員呈上的實情奏疏。趙桓的手指無意識地撚著被角,目光卻落在一份剛剛由心腹太監悄悄送入的、來自秦王府的密奏摘要上。那不是正式的公文,而是陳太初以私人信函形式,對當前國勢的一份冷靜到近乎殘酷的剖析。
他沒有立刻去碰那些歌功頌德的廢話,而是深吸了一口氣,彷彿要積蓄些勇氣,才伸手拿起了那份密奏。指尖觸及紙張的冰涼,讓他微微顫了一下。
字跡清晰而沉穩,一如陳太初本人。開篇便是國庫歲入歲出的明細,一串串數字,如同冰冷的算珠,敲打在趙桓的心頭。
「……歲入合計,賬麵約一億一千萬貫有奇,然各地截留、拖欠、虛報者,恐十之二三……」趙桓彷彿能看到陳太初寫下這些字時微蹙的眉頭。歲入的構成,清晰地指向了一個事實:帝國的血脈,越來越依賴於東南諸路的輸血和海外貿易的微薄利潤。而龐大的支出項,如同貪婪的巨獸,尤其是那項「養兵之費,歲約五千五百萬貫」,像一根毒刺,紮得他眼睛生疼。冗兵!又是冗兵!即便經過整頓,這依舊是懸在帝國頭頂的利劍。
「表麵歲計略有盈餘,然突發戰事、天災、河工,動輒百萬之費,寅吃卯糧,庫帑空虛,譬如沙上築塔,遇風即傾……」趙桓的呼吸急促起來,他彷彿看到了國庫那看似厚重的門後麵,其實是空空如也的倉廩,以及堆積如山的欠條。一種被欺騙、被掏空的無力感,攫住了他的心臟。他煩躁地將這份奏報推開,又拿起另一份關於各路情況的簡述。
陳太初的筆觸勾勒出一幅鮮明而刺眼的地圖。
「兩浙、江南、福建,宛如珠玉,乃國之膏腴,然其賦稅,十之六七供於京師,稍有不慎,則全域性動搖……」趙桓的目光掃過「東南」二字,那裡是他的錢袋子,也是最大的軟肋。一旦有變,後果不堪設想。
他的視線下移,落到「河北、陝西諸路」上,字句更是沉重:「……北疆前線,土地貧瘠,民生多艱,全賴漕運與中樞接濟,方能維持重兵佈防。此乃國之盾牌,然持盾之手,已漸感乏力……」趙桓彷彿看到了邊關將士在風沙中殘缺的旗幟,看到了押運糧草的民夫倒在泥濘中的身影。這些地方,像是一個個無底洞,不斷地吞噬著從東南抽來的血液。而「蜀地、荊湖」等處的描述,則透著一種需要小心維持的平衡,彷彿一堆堆乾燥的柴薪,隻需一點火星。
他放下這份,手指因用力而微微發白。殿內靜得可怕,隻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和蠟燭燃燒時偶爾爆開的劈啪輕響。
接著是關於農事的奏報。起初,提到土豆、玉米的推廣,讓趙桓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這些來自海外的「祥瑞」,確實在靖康後的荒蕪中,活人無數,堪稱大功一件。但陳太初筆鋒一轉,揭示的真相讓他剛升起的一點暖意瞬間冰涼。
「……然,高產之物,未均其利。富者田連阡陌,仰賴新種,租額反增;貧者失其壟畝,淪為佃戶,雖辛勤勞作,果腹尚難,焉有積蓄?……譬如抱薪救火,薪儘火傳,兼並之勢,甚於往昔……」趙桓的眼前,彷彿浮現出這樣的畫麵:金燦燦的玉米堆滿地主糧倉,而衣衫襤褸的佃農在一旁眼巴巴地望著。新作物解決了暫時的饑餓,卻加劇了長久的不公!土地兼並,這個曆代王朝的癌症,非但沒有治癒,反而在「盛世」的表象下加速惡化。他感到一陣胸悶,那種根子上的腐爛感,讓他不寒而栗。
最後,是關於「資政院」的近況。這本是他寄予厚望的新政,但陳太初的描述,卻充滿了無奈的挫敗感。
「……資政院初立,規製未張。舊僚慣以章程拖延,以『慎重』飾其推諉。欲清田畝,則曰『恐擾民』;欲核兵額,則雲『需時日』。公文往來,空耗歲月,實權仍握於各部胥吏之手……陽奉陰違,積習難改,變法之難,難於撼山……」趙桓彷彿看到了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員,在資政院裡拱手作揖,滿口「遵旨」、「儘力」,轉身卻將一道道改革詔令化解於無形的官場太極之中。那是一張無處不在、柔韌而強大的網,將他這個皇帝和那些銳意改革的力量,牢牢困在中央。
啪嗒!
一滴冰冷的汗珠,從趙桓的額頭滑落,砸在奏報的紙張上,暈開一小團濕痕。
他猛地靠回引枕上,胸口劇烈起伏,像是剛剛經曆了一場搏鬥。
殿內燭火搖曳,將他的影子投射在牆壁上,扭曲而孤獨。
窗外,是汴梁城繁華的萬家燈火,笙歌隱約可聞。
窗內,是一份沉甸甸的密奏,和一個被殘酷現實壓得喘不過氣的軟性子的帝王。
盛世華裳之下,膿瘡已然潰破。
而這刮骨療毒的劇痛,才剛剛開始。
趙桓閉上眼,疲憊如潮水般湧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