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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傳 第92章 夢想淮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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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袖忽然想起什麼,從包袱裡掏出個布包,布是她以前做帕子剩下的,印著小蓮花。開啟是兩小塊棗泥糕,用荷葉包著,還帶著點潮氣,荷葉的清香混著棗甜,像把整個夏天都裹在了裡麵。「給師傅留的,」她遞過去,臉上有點紅,「剛才光顧著看風景,忘了。」

師傅摸過一塊,放進嘴裡,慢慢嚼著,眼裡的光軟得像棉花:「甜,真甜。」他的牙掉了兩顆,說話有點漏風,卻把那點甜說得格外清楚。陽光落在他銀白的鬍子上,像鍍了層金,我忽然想起小時候,他也是這樣,把我遞過去的麥芽糖含在嘴裡,說「甜到心裡了」。

我望著雲袖鬢角的茉莉,開得正盛,花瓣上還沾著點船板的木屑,像帶著這一路的風塵。忽然覺得,這人間的苦,原是為了讓我們更懂甜。那支裂了的玉簪,補了金箔才更見珍貴;那床賣掉的紫檀琴,換回來的情誼比琴身更重;那斷過的琴絃,重新接上後,音竟比從前更清亮。這些都成了襯甜的料,讓此刻的安穩,更像塊浸了蜜的棗泥糕,甜得人心頭發軟,連呼吸都帶著香。

畫舫在水麵輕輕晃,像搖籃。琴聲漫過蘆葦蕩,漫過淮河,漫向遠處的炊煙,這次的調子,再也沒跑過。雲袖的琵琶和著我的古琴,師傅的哼唱融在裡麵,像三條擰在一起的繩,結實得很。白鷺在船尾盤旋,蘆花落在琴上,雲袖伸手拂掉,指尖蹭過琴絃,發出「叮咚」一聲,像日子在輕輕笑。

船過淺灘時,碰著塊石頭,「咚」地一聲,雲袖手裡的棗泥糕掉在船板上,她「呀」了一聲,慌忙去撿,卻被我按住手。「沒事,」我撿起那塊糕,吹了吹上麵的灰,咬了一大口,「更香了。」她愣了愣,然後笑起來,眼淚都笑出來了,落在琴上,像顆透明的珠子。

師傅摸著琴身,忽然說:「硯之,你聽,這水的聲音,像不像《流水》的泛音?」我側耳聽,淮河的水嘩啦啦地流,真的像極了。雲袖也跟著聽,然後指著遠處的荷葉說:「那荷葉上的露水掉下來,像《采蓮曲》的跳音。」我們三個都笑了,笑聲落在水裡,驚起一圈圈漣漪,把那些苦日子都蕩開了。

夕陽西下時,船快到淮揚了。岸邊的荷塘望不到邊,蓮花紅得像火,荷葉綠得像玉。雲袖站在船頭,張開雙臂,風掀起她的衫子,像隻展翅的蝶。她回頭望我,眼裡的光比晚霞還亮:「沈先生,你看,真的有萬畝荷塘!」我望著她,忽然覺得,所有的等待,所有的苦難,都值了。

師傅靠在艙門旁,嘴角帶著笑,像是睡著了。我走過去,替他攏了攏衣襟,他的手還保持著打拍子的姿勢,掌心暖暖的。雲袖走過來,輕輕靠在我肩上,我們一起望著那片荷塘,琴聲還在漫延,像永遠不會停下的流水,把我們的日子,唱成了最清亮的調子。

夜裡,船泊在荷塘邊。我給師傅蓋好棉被,雲袖在船頭點了盞油燈,昏黃的光映著她的側臉,她在給琵琶換弦,紅繩在指尖繞來繞去,像跳動的火苗。「明天,我們去買些蓮子吧,」她說,「我給你做蓮子羹。」我點頭,望著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圓,像她做的棗泥糕,甜得人心安。

琴聲在夜裡更清亮,《采蓮曲》的調子漫過荷塘,引得青蛙也跟著叫,像在和音。我知道,這調子會一直彈下去,在淮揚的荷塘邊,在每個有月光的夜裡,在師傅的笑裡,在雲袖的鬢角,在我們握著的手裡,一輩子,都不會跑調了。

到淮揚的第一年春天,寒意總像扯不斷的絲線,纏在袖口領口,稍不留意就鑽進骨頭縫裡。我坐在窗前給古琴換弦,七絃最細,蠶絲線白得透明,在指尖滑來滑去,像條不安分的小蛇。窗外的風裹著雪粒,打在糊著皮紙的窗上,沙沙聲裡混著遠處市集的叫賣,倒也不顯得冷清。

雲袖回來時,我正跟那根弦較勁。她的腳步聲輕快,帶著點雀躍,沒等進門就喊:「先生!你看我帶什麼回來了?」話音未落,人已經衝到桌前,發梢的薄霜簌簌往下掉,落在我的琴盒上,化成小小的水珠。

她手裡攥著把柳絲,綠得發亮,芽尖上還掛著冰碴,卻硬是透出股鮮活的勁兒。沒等我說話,她就把柳絲往掌心繞,三兩下編了個鬆鬆的圈,踮起腳往我頭上一套:「像不像?當年秦淮河上的新柳,就這麼軟乎乎的。」

柳絲的清香混著她發間的寒氣飄過來,我指尖一鬆,蠶絲線「啪」地彈回弦軸,纏成個死結。「胡鬨。」我抬頭瞪她,卻看見她發間沾著的蒲公英絨毛,白生生的,隨著她的呼吸輕輕顫動,有兩朵慢悠悠飄下來,落在我手背上。

那絨毛輕得像歎息,癢意順著指尖往胳膊上爬,我差點繃斷手裡的弦。「摘了。」我皺眉抬手,她卻按住我的手腕,笑得眼睛彎成月牙,露出兩顆小虎牙:「不摘,要讓先生記得,今年的春天是我帶來的。」

她拽著我往後坡跑時,裙擺掃過路邊的枯草,帶起一串晶瑩的露水。坡上的草剛冒頭,嫩黃的尖兒怯生生地頂著薄冰,薺菜就藏在這些草棵裡,葉片卷著,像沒睡醒的娃娃。雲袖蹲下去,手裡的小鏟子往泥裡一紮,「噗」地濺起些濕泥,糊在她的青色裙擺上。

「你看這顆!」她舉著棵肥碩的薺菜衝我喊,根須上還沾著濕泥,抖了抖,泥點落在她鼻尖上,「晚上做薺菜豆腐羹,多加胡椒,暖身子。」

我走過去,看她笨手笨腳地把薺菜往竹籃裡放,葉子蔫了不少。「笨手笨腳的。」我奪過鏟子,蹲下身示範,「貼著根挖,不然斷在土裡,白瞎了好東西。」鏟子輕輕一挑,一棵完整的薺菜就帶泥出來了,葉片舒展,精神得很。

她湊得極近,呼吸拂過我的耳尖,帶著點市集上買的糖糕甜氣:「先生怎麼什麼都會?」我沒答,隻覺得耳根有點熱,低頭時卻看見她偷偷把我挖的薺菜往自己竹籃裡挪了兩顆,嘴角還沾著點糖渣,像隻偷嘴的鬆鼠。

那晚的砂鍋放在炭爐上,咕嘟咕嘟地冒著泡,薺菜的清香混著豆腐的醇厚漫了滿院。雲袖端著碗,非要搶我碗裡的豆腐,勺子碰著碗沿叮當作響:「先生的豆腐比我的嫩。」我看著她燙得直吐舌頭,卻還非要再夾一筷子的樣子,忽然覺得,這春天不是從柳絲冒芽開始的,是被她攥在手裡,硬生生拽進我窗欞的。

她睡前翻出針線簍,借著油燈的光穿針,要給白天編的柳圈縫上珠子。銀針在指尖轉了轉,猛地紮在指腹上,她「呀」地叫了一聲,卻沒去找藥膏,反而把帶血珠的指尖往我手背上一抹:「先生替我疼疼。」

我拍開她的手,轉身去找藥膏,回頭時卻見她對著油燈傻笑,手裡的柳圈歪歪扭扭,珠子縫得東倒西歪,卻比市集上賣的任何飾品都亮。炭爐裡的火明明滅滅,映著她的側臉,我忽然覺得,這漏風的小院,因為有了她,倒比任何華麗的宅院都暖。

夏夜的風帶著點濕熱,吹得院角的梧桐葉沙沙響。雲袖的腳踝上起了一串紅腫的包,都是蚊子叮的,她卻不肯掛蚊帳,說「悶得慌,聽不見先生彈琴」。我隻好搬了張竹凳坐在她旁邊,手裡拿著蒲扇,替她扇風驅蚊。

燈下,我正縫著驅蚊包,艾草和薄荷在石臼裡搗得細碎,綠汁染綠了指尖,帶著股清涼的香氣。雲袖趴在案頭看我穿針,忽然說:「先生,你繡的艾草葉像蝴蝶。」

「胡說。」我戳了戳她的額頭,針腳歪了一下,「明明是艾草,哪有蝴蝶長這樣的?」

她卻抓起我的手,按在她剛繡了一半的荷包上。那荷包上是隻歪歪扭扭的蟬,翅膀歪向一邊,針腳鬆鬆垮垮,像被風吹折了翅膀。「你看,」她笑得狡黠,眼睛亮晶晶的,「我的蟬,配你的蝴蝶,正好是一夏。」

我無奈地搖頭,卻還是把她繡壞的蟬翅膀拆了重繡。金線在布上繞出弧度時,她忽然說:「先生,你知道嗎?小時候聽老人說,蟬要在土裡待三年,才能爬出來唱一個夏天。」我沒接話,隻覺得手裡的線像她的性子,看著軟,實則韌勁十足。

後來那荷包掛在她的琵琶上,風吹過時,艾草香混著她彈琵琶的調子飄得很遠。有次暴雨突至,烏雲壓得很低,像要把整個院子都罩住。她抱著琵琶衝進屋簷下時,裙角全濕了,貼在腿上,勾勒出纖細的輪廓。荷包被雨水泡得發脹,上麵的蟬翅暈開一片藍,像哭過的痕跡。

「先生,它哭了。」她舉著荷包給我看,眼睛紅紅的,帶著點委屈。我卻覺得這樣更好——就像我們一起淋過的那些雨,她背著發燒的我踩過水窪,泥水濺了滿身;我替她擋過掉下來的屋簷瓦,瓦片擦著她的發梢落在地上,碎成幾片。那些狼狽的瞬間,卻比任何精緻的日子都記得牢。

那晚她果然發了點熱,臉蛋紅撲撲的,像熟透的桃子。我給她扇扇子,竹扇搖得胳膊酸,她卻迷迷糊糊抓著我的手腕說:「先生,明年夏天,我們去荷塘采蓮子吧。我聽說淮揚的荷塘能撐船,蓮子甜得能當糖吃。」

我應著,看她汗濕的額發貼在臉上,像條剛從水裡撈出來的魚,忍不住替她撥開。指尖觸到的麵板,燙得像團小火焰,卻比任何湯藥都讓人安心。

她半夜渴醒,非要喝冰鎮的酸梅湯。我拿著吊桶去井邊,月光灑在井台上,像鋪了層白霜。她跟在後麵,光著腳踩我的影子,說:「這樣先生就摔不著了。」井水冰得刺骨,她卻搶著拎桶,晃悠著差點摔倒,酸梅湯灑了半桶,濺在我們的褲腳上。

我們卻笑得直不起腰,蚊子在耳邊嗡嗡叫,卻像在唱讚歌。晚風帶著荷塘的清香吹過來,我忽然明白,有些日子,就是要帶著點狼狽,才夠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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