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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傳 第91章 硯之出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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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從牢門的縫隙鑽進來,帶著深秋的冷,刮在臉上像小刀子。我把棉被又緊了緊,粗布被麵蹭過下巴,帶著洗得發白的柔軟,那點暖意卻像投入冰湖的火星,剛泛熱就被周遭的寒氣吞了。可我還是攥得緊,彷彿這樣就能離他近一些,替他捂熱那些被寒風凍透的日子——師傅此刻定是坐在琴坊的門檻上,懷裡揣著那隻缺了口的陶碗,碗裡盛著沒喝完的糙米湯,風灌進他單薄的棉衫,像吹著麵破旗。

遠處傳來打更聲,「咚——咚——」,沉鬱的聲響撞在牢牆上,又彈回來,像是誰在低聲應和。我摸了摸胸口的草紙,那裡印著師傅帶血的笑,紙頁被汗浸得發皺,炭筆寫的字暈開了邊,可那句「譜子記在他心裡呢」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心上。忽然覺得,那些記在心裡的譜子,那些刻在骨頭上的情誼,比任何實物都結實,任誰也搶不走,摔不碎。就像師傅教我的《流水》,哪怕斷了弦,那股穿石的勁兒也還在。

雲袖是跟著師傅一起來接我出獄的。那天劉牢頭開啟牢門時,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我看見她站在師傅身後,像株剛經了雨的玉蘭。穿著件月白粗布衫,是我以前送她的,領口磨出了毛邊,洗得發白,卻漿得挺括,袖口還仔細縫了圈青布邊,想必是她夜裡就著油燈補的。鬢角彆著朵茉莉,還是蔫蔫的,花瓣邊緣有點焦,像被秋陽烤過,卻被她用細鐵絲小心固定著,沒掉花瓣——那鐵絲彎成個小小的圈,不細看根本發現不了,是她怕傷著花,特意磨圓了尖端。

她手裡抱著我的「鬆風」琴,琴身擦得鋥亮,連琴底的落款都看得清,弦是新換的,泛著銀白的光,顯然是用心保養過的。見我望過去,她慌忙把琴往懷裡緊了緊,指腹在琴身上蹭了蹭,像是怕碰壞了,又像是怕我看出她的緊張。「沈先生,」她聲音發顫,像被風吹動的弦,卻努力笑著,眼角的淚珠子在陽光下閃,像碎了的星子,「師傅說,你的琴不能沒有你。」

師傅摸索著抓住我的手,他的指尖全是裂口,沾著藥膏的味道,那是他冬天裂了手,總往上麵抹的豬油膏,混著艾草的苦香。粗糙的掌心蹭過我的手背,像砂紙磨過,卻暖得很,那點溫度順著血管往心裡鑽,把牢裡積的寒氣都逼退了些。「走,」他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桐木,每說一個字都帶著顫,「回淮揚,我給你搭個琴台,臨著荷塘,咱不跟這些醃臢人置氣。」

我望著他渾濁的眼,眼白上布滿血絲,卻亮得像有光,那光裡映著我小時候的模樣——趴在他膝頭認譜子,口水蹭臟了他的衣襟,他也不惱,隻是用鬍子紮我的臉。忽然想起小時候他教我彈《平沙落雁》,總說「琴聲要乾淨,人心更要乾淨,沾了灰的弦,彈不出清亮的調子」。那時不懂,隻覺得他的手比琴絃還暖,此刻才懂,他是把最金貴的東西,一點點揉進了我的骨血裡。

出了獄,我纔敢告訴雲袖我的打算。我那艘小畫舫就泊在蘆葦蕩裡,是前幾年攢錢買的,船身不大,卻收拾得乾淨,艙裡鋪著藍布褥子,針腳是我一針一線縫的,歪歪扭扭,卻紮實。琴案是我親手打的,用的是老杉木,木紋裡還留著我刨木時蹭的汗味。本想等她贖了身,帶她去看淮揚的萬畝荷塘,那時蓮花正好,能撐著船在蓮葉間走,她彈琵琶,我彈古琴,船頭擺著她做的棗泥糕,日子定是甜的。

「跟我走,」我攥著她的手,她的指尖帶著薄繭,是彈琵琶磨的,指腹還有道淺淺的疤,是上次被琴絃割的,我總說給她找塊膠布,她卻笑著說「這樣才知道弦有多緊」。看她鬢角的茉莉被風吹得晃,我忽然想把那朵花永遠彆在她發間,「去淮揚,我給你彈一輩子琴,你想聽多少遍《采蓮曲》都行,彈到你聽膩了為止。」

她眼睛亮起來,像落了星子,反手緊緊攥住我,指節發白,把我的手都捏疼了。「沈先生去哪,我就去哪。」她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油紙被體溫焐得發軟,開啟是塊棗泥糕,上麵沾著片茉莉花瓣,是乾的,顯然放了些日子,卻還帶著點香。「我做的,」她獻寶似的遞過來,睫毛上還沾著點淚光,「上次放錯了鹽,你皺著眉還是吃完了,這次沒放錯糖,你嘗嘗。」

我咬了口,甜得恰到好處,棗泥裡混著桂花的香,是她偷偷從煙雨樓後院摘的,藏在帕子裡帶回來的。那甜味像她眼裡的光,像這一路的風,像往後所有日子的模樣。她忽然想起什麼,從懷裡摸出支琵琶弦,紅繩纏得整整齊齊,繩頭打著個蝴蝶結,是她最拿手的花樣,以前總給我繡在琴囊上。「沈先生,你看,我一直帶著呢,你上次說這弦韌性好,斷不了。」

畫舫推開蘆葦蕩時,天邊剛泛白。晨霧像紗,纏在船槳上,劃開時,水珠滴在水麵,濺起小小的圓暈,像她笑起來時嘴角的渦。雲袖蹲在船頭,把那支贖回的翡翠簪彆回鬢角——她不知從哪湊的錢,把那裂了縫的簪子贖了回來,用金箔補了裂紋,金箔的光映在她麵板上,像落了點碎陽。她從包袱裡掏出個小瓷瓶,倒出點清水,用指尖蘸著,輕輕往茉莉花瓣上抹,那花瓣竟慢慢舒展了些,像剛從夢裡醒過來。

「師傅說,這簪子沾了你的氣,不能丟。」她輕聲說,指尖摸著金箔補的地方,那裡比彆處暖些,「就像這裂了的縫,補補還能用,人心也是。」我望著她鬢角的花,忽然想起初見時她攥著簪子的模樣,那時的倔強,此刻都化作了眼裡的柔,像被月光浸過的水。

船尾的水紋裡,秦淮河的燈火越來越遠,像顆顆將熄的星。我望著她給琵琶調弦的側臉,晨光落在她睫毛上,投下片淺影,像畫裡的人。忽然覺得,那翡翠擺件碎得好,若不是這場誣陷,我怎會明白,世間最該珍藏的,從不是什麼玉簪扳指,而是眼前人鬢角的茉莉,是她跑調的琴聲,是寒夜裡師傅賣掉的紫檀琴,是此刻握著我的、帶著薄繭的指尖——這些纔是能焐熱日子的炭火。

雲袖調好了弦,指尖落在弦上時頓了頓,抬頭望我,眼裡的光比晨光還亮:「彈什麼?」我望著遠處初升的太陽,金紅的光映得她眼裡一片暖,像浸了蜜:「《采蓮曲》吧,這次,咱們彈準了。」她笑起來,眼角的淚還沒乾,卻亮得像落了星子:「好,彈準了,一輩子都彈準了。」

她的指尖落在弦上,「錚」的一聲,清越的音漫過蘆葦蕩,驚起一群白鷺,翅尖掃過水麵,帶起串串銀珠。這次的「魚戲蓮葉西」,尾音穩得很,像被春風拂過的水麵,再沒顫過。師傅坐在艙裡,摸著「鬆風」琴的弦,跟著哼起調子,他的嗓音沙啞,卻把每個音都哼得準,彷彿眼前能看見那片荷塘,看見魚在蓮葉間遊,看見我們年輕的模樣——他雖然看不見,心裡卻比誰都亮堂。

船行到正午,雲袖在船頭曬被子,把那床鬆木香的棉被攤在船板上,陽光曬得棉絮蓬鬆,散出淡淡的香,是師傅琴坊裡的味道。她忽然喊我:「沈先生,你看!」我走過去,看見她手裡捏著片茉莉花瓣,是從棉被裡抖出來的,乾了,卻還帶著點香,邊緣捲成個小圈,像她以前給我繡的荷包邊。「是師傅琴坊裡的茉莉,」她把花瓣夾進我的琴譜裡,那本譜子是我從牢裡帶出來的,紙頁發黃,卻被她用絲線重新裝訂過,「留著做個念想。」

我望著遠處的淮揚碼頭,炊煙嫋嫋,像幅淡墨畫。忽然想起王老爺攥著扳指的手,指節發白的樣子;想起趙三摔碎的翡翠擺件,玉碴濺在「鬆風」琴上的疼。那些都成了過眼雲煙,像被風吹散的蘆花,連痕跡都留不下。此刻懷裡的琴譜,船頭的茉莉,身邊的人,纔是實實在在的日子,像琴身的木紋,看得見,摸得著,帶著溫度。

師傅在艙裡咳嗽了兩聲,雲袖慌忙跑過去遞水,她扶著師傅的肩,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瓷。師傅擺擺手,笑著說:「彈《平沙落雁》吧,我想聽。」他的聲音裡帶著點喘,卻藏不住高興,像孩子盼著糖吃。

我坐在琴案前,撥動琴絃,音浪漫過水麵,驚得蘆葦蕩裡的水鳥撲棱棱飛起,翅膀拍打的聲音和著琴聲,像天然的伴奏。雲袖靠在我身邊,輕輕和著,她的聲音軟,像浸了水的棉,每個字都裹著暖意。師傅坐在對麵,手指在膝頭打著拍子,陽光透過艙窗落在他臉上,把皺紋裡的溝壑填得暖暖的,像被手撫過的琴絃。

忽然就懂了,師傅說的「弦要繃緊,心要放寬」,原是這個意思。弦繃緊了,才能彈出清亮的音;心放寬了,才能容下那些磕磕絆絆。縱使有過斷弦,有過裂痕,隻要心裡的弦不斷,日子就能彈出清亮的調子。就像此刻的《平沙落雁》,每個音都穩,每個轉音都柔,像極了我們往後的日子,在淮揚的荷塘邊,守著琴,守著茶,守著彼此,把苦日子彈成甜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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