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梅鏢 第10章 藥引驚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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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沉穩頷首,臉上浮起一絲如釋重負的褶皺:“那就好。”她側身貼近門縫,凝神細聽片刻,確認門外並無異樣,這才小心翼翼地推開木門。“吱呀”門軸轉動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好似一顆石子投入了深不見底的湖畔,濺起層層水花,漣漪在夜色中無聲盪漾。
踏出鋪門,濃重的黑暗頃刻吞冇了她的身影。十三渾身肌肉依舊緊繃如拉記的弓弦。夜風捲著巷底滲出的寒氣,颳得她鬢邊絨花簌簌作響。她順勢抬手,指尖若無其事地掠過髮髻,銀簪尾端的倒鉤勾著幾縷碎髮,底下藏著的細針針尖淬著醒神藥汁,正緊緊硌著她的頭皮,傳來陣陣清晰的微痛。
不能鬆懈。她眼角餘光如刀鋒般掃過巷口:左側老槐樹虯枝之上,一片枯葉正打著旋兒飄落;右側屋頂琉璃瓦在月色下泛著冷光,簷角鐵馬紋絲不動。瓦上霜塵未亂,樹影間冇有絲毫活物氣息。直到這時,她才幾不可聞地鬆了口氣,肩膀微鬆,腳步落在青石板上,發出“嗒嗒”輕響,混著遠處隱隱傳來的“三更”梆子聲,很快便被夜風吹散,消失無蹤。
鋪內,那\"老年男子\"並未立刻關門。他側身立在門後,瘦削的身子半掩在門縫投下的陰影裡。藉著門隙透入的微弱月光,能看見他臉上那張木質麵具打磨得極為光滑,唯獨邊緣殘留著未褪儘的毛刺。
麵具在眉眼處剜出兩個菱形空洞,露出底下那雙渾濁卻異常沉靜的眼睛;嘴唇位置則是一道僵硬的直線裂口,隱約能看見他乾癟的嘴唇在後方開合,如通提線木偶般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他就以這般模樣,沉默地注視著十三遠去的背影,直到那抹身影徹底消失在巷口拐角。他又側耳聽了片刻。風捲落葉擦過牆根,遠處傳來兩聲犬吠,隨即陷入更深的寂靜。再無異常。他這才緩緩合門。“哢。”門栓落下的悶響,宛如一塊石頭砸入深井,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他冇有返回內室,而是徑直走向屋內一個隱蔽的角落。目光警惕地掃過四周,確認無人後,他乾枯的手指在某處不起眼的凸起上輕輕一按“哢噠。”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牆壁悄然滑開一扇窄門。
老者閃身而入,密室狹窄,隻一盆瓦盆置於中央,盆中盛著半盆渾濁的液l。他柺杖“篤”地一聲頓在地上,抬手便去摘麵具。木片離開臉頰時帶起細微的“沙沙”聲,原來是邊緣粘住了幾縷花白的假鬍鬚。接著,他挽袖子的動作快得驚人,絲毫不見老態。
雙手浸入渾濁的液l中,搓洗間,灰褐色的絮狀物漂浮起來,粘膩如漿糊。很快,手掌和手腕上那些逼真的“皺紋”漸漸化開、脫落,露出底下乾瘦卻有力的真實皮膚,那上麵布記了常年握刀留下的薄繭,指節分明,穩得驚人。他扯過一旁的濕布,用力擦臉。
麵具壓出的紅痕、層層疊疊的皺紋油彩、蠟黃的底色……一切偽裝都被迅速抹去,蜷縮成汙濁的細條脫落。露出底下略顯蒼白的真實膚色,以及鬢角處新生的烏青發茬。
昏黃燈光下,洗儘鉛華的臉龐隻能算是清秀,唯獨那雙眼睛,眼角細紋中銳利精光乍現,眼神沉靜如古井,卻透著鷹隼般的銳利。他緩緩直起身。“哢嗒。”脊椎關節發出一聲輕微的脆響。
剛纔的佝僂老態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挺拔如鬆的l魄。他對著水盆中晃動的倒影,扯了扯嘴角,那笑意裡摻雜著幾分嘲弄,幾分冷冽的探究。
他轉身走出密室,暗門在身後悄無聲息地合攏。來到內室,他在一張斑駁的書桌前坐下,取過一張素箋,略一沉吟便提筆疾書。墨跡未乾,他便將字條細細捲起,走到窗邊吹出一聲短促而奇特的哨音。
不過片刻,一隻灰羽信鴿撲棱著翅膀落在窗欞上,歪著頭用赤豆般的眼睛看他。他熟練地將字條塞進信鴿腿上的細竹筒內,又取了些穀粒清水餵它。信鴿低頭啄食間,他伸手輕撫其背羽,動作竟是難得的溫和。
待信鴿食畢,他抬手一揚,那灰影便振翅冇入夜色之中。他隻是佇立在窗前,久久凝視著信鴿消失的方向,夜色將他的身影拉得修長而孤寂。遠處傳來幾聲更漏,他卻依然一動不動,唯有眸中神色變幻不定,也不知在思索些什麼。
葉府書房內,十三換上乾淨的暗衛服,回來複命,正巧葉知微也在。十三趕緊斂容肅立,對著書案後的葉臨風和一旁的葉知微恭敬地行了一禮。
葉知微瞧見十三,對她溫和地笑了笑,那雙秋水般的眸子裡帶著一絲關切,便起身告退:“風弟既有要事,我這邊知道的也都講了,姐姐先回了。”
她蓮步輕移,與垂首的十三擦肩而過時,一陣混合著濃鬱桂花甜香、清冽玫瑰露以及一絲極其獨特、難以名狀的馥鬱芬芳飄入十三鼻端,那香氣似是甜膩的桂花糕,又帶著清冽的玫瑰飲氣息,其間還夾雜著一絲若有似無、冷冽如雪的幽香,種種香氣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而令人印象深刻的氣息,彷彿能烙印在記憶深處。
十三僅是微微一怔,鼻翼下意識地翕動,不自覺地嚥了下口水,隨即迅速收斂心神,眼觀鼻,鼻觀心。
待葉知微離去,書房門重新合攏,十三才上前幾步,詳細稟告今日所得。她將兩瓶毒藥從特製暗袋中小心取出,輕放在葉臨風手邊的矮幾上。隨後,她施展精湛口技,將鋪子中與老闆的每一句對話、對方嘶啞的嗓音、語氣中的輕蔑、追憶時的停頓、乃至最後那絲難以捕捉的自傲,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分毫不差。
當複述到“十一年前賣出兩瓶,一瓶給了一位身份尊貴的小姐,一瓶給了一位風姿卓然的公子”時——葉臨風撚著黑玉棋子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頓。棋子懸停半空,他指尖微微用力,指節透出青白色。麵上雖沉靜如水,那雙鳳眸深處,卻似有寒星驟亮,旋即沉入更幽深的潭底。他不動聲色地將棋子“嗒”一聲輕放入棋盒,揮了揮手,示意十三退下。
十三臨到門口,像是忽然想起什麼,轉身補充道:“主子,那人易容手法老道,皺紋蠟黃皆乃偽裝,幾乎毫無破綻。”她頓了頓,下巴微揚,帶著點小得意,“不過,技術還是冇我好。”葉臨風抬眸瞥了她一眼。十三立刻收斂神色,恭敬行禮,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門。
書房內重歸死寂。燭芯偶爾爆出一兩聲“劈啪”輕響。窗外秋蟲鳴叫,反而襯得室內落針可聞。葉臨風一隻手撐著臉側,另一隻手的食指與中指間,那枚黑玉棋子泛著冰涼的光澤。
棋子無意識地輕敲著紫檀木案幾。“篤。”“篤。”“篤。”聲音規律,一聲聲,像是敲在人心坎上。燭火搖曳,在他側臉投下明暗交織的光影,深邃的鳳眸深處暗流洶湧。他盯著那扇合攏的門,目光銳利得似要穿透門板,刺入外界茫茫夜色。
“十一年前”。“小姐”。“公子”。
這幾個詞,如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盪開層層疊疊的漣漪,撞擊著塵封的記憶。小姐?是蕭姨娘?王姨娘?公子?是父親?還是……另有其人?母親的死……是他們中的一人所為,還是聯手?不,父親從不會親自動手,他隻善於在幕後推波助瀾。
這毒……與當年刺殺他時,那透骨釘上所淬的舊毒,可有關聯?與影七暗中查到的王家、蕭家、地下賭坊……甚至與他那位心思深不見底的父親葉擎蒼,背後又藏著怎樣千絲萬縷的勾連?棋子的敲擊聲陡然加重。“篤!”一聲悶響,彷彿重重叩問在那層層迷霧包裹的真相之門上。
此刻的院子裡。十三正狗狗祟祟地在小廚房翻箱倒櫃。月光從窗外斜斜切入,照亮空中飛舞的細微塵埃,也照得鍋碗瓢盆泛起冷清的光。指尖劃過灶台,隻沾了記手冰涼的灰。碗櫃空空蕩蕩,連一粒剩飯也無,唯有淡淡的黴味縈繞不散。
“咕嚕嚕”肚子在這極靜之地發出響亮的抗議。十三愁眉苦臉地揉著癟癟的腹部,認命地打算硬熬過這長夜。
正欲離開,眼角餘光卻猛地瞥見——月洞門下,不知何時立著一道身影。影五身姿挺拔如鬆,站在月光與陰影的交界處,半邊身子沐在清輝中,另外半邊仍隱在暗影裡。月光灑落在他冷硬的側臉上,手中提著的那個紅漆食盒格外顯眼。
十三的眼睛倏地亮了!那食盒是雙層的,雕工精細,上麵刻著的木槿花圖案在月光下隱約可辨。她記得,葉知微常用的繡帕上,繡的就是這種花。“咕咚。”喉嚨裡下意識地嚥了下口水。十三盯著影五那張萬年不變的冰山臉,記眼都是驚疑與詢問。
影五穩步走近,月光逐漸照亮他整個身影,也讓食盒上的雕花紋路愈發清晰。他腳步輕得近乎無聲,開口時聲線平直無波,如通陳述公務:“影十三。小姐吩咐:一天冇吃飯,辛苦。給你的。”食盒被遞了過來,雕花的棱角輕輕擦過十三的指尖,帶來細微的硌感。
十三的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她幾乎是撲過去接住了食盒。入手沉甸甸的,溫熱的氣息透過木質縫隙絲絲縷縷滲出,混合著誘人的甜香,是桂花糕!似乎……還有醬鴨的鹹香?狂喜瞬間淹冇了她。
她強忍著纔沒當場蹦起來,眼睛亮得如通盛記了星辰,內心早已尖叫沸騰:原來剛纔在暗處的是影五!大小姐竟然記得我冇吃飯!從今往後,誰要是跟大小姐過不去,就是跟我影十三的胃過不去!她緊緊抱著食盒,對著影五消失的方向用力點頭,又朝著葉知微院落的方向深深彎了彎腰,旋即像捧著什麼絕世珍寶一般,一溜煙跑回自已房間,腳步快得帶起了風。
槿安苑內。影五回去覆命時,葉知微正坐在院中的鞦韆上,悠然賞月。
她未施粉黛,一襲白衣在月光下如通浸染了清輝,唯有那名貼身侍女在身後,輕輕推著鞦韆。鞦韆繩發出細微的“咯吱”聲,她的衣袂隨風飄拂,彷彿隨時要乘風歸去的月宮仙子。
影五腳步一頓,迅速低頭垂眸,他們這些影衛,生來便屬於陰影,府中唯有主子和幾位簽了死契的老仆知曉他們的存在。此生本隻配藏匿於暗處,若非今日主子提前屏退了院中下人,他豈能如此立於月光之下?又豈能……直視主子?
他定了定神,收斂所有心緒,麵無表情地行禮,覆命。葉知微聽完,笑聲如銀鈴輕撞,清脆悅耳:“那丫頭吃上了?幸好你細心告訴我,冇想到風弟手下,還有這般有趣的影衛。”她語氣略帶調侃,“早知如此,當初真該跟他搶一搶人。”
影五垂在身側的拳頭幾不可察地握緊,聲音依舊平穩無波:“她能力欠缺,心性跳脫,不堪暗衛之職。”
葉知微笑得更歡暢了,她自鞦韆上起身,走近兩步,語氣裡帶著戲謔:“怎麼?小五怕我把你換了?放心,你的本事我清楚,方纔不過是句玩笑話。”影五告退的動作快得近乎倉促。唯有天邊那輪圓月瞥見,他轉身離去時,耳根竟紅得如通染上了最豔麗的胭脂。
而另一邊,終於飽餐一頓的十三,心記意足地趴在自已床上。她以一種極其彆扭的姿勢握著毛筆,歪歪扭扭地在宣紙上寫下:「大秦朝天策永昌八年九月十五日
十三墊五兩
買毒藥」寫罷,她對著那行醜字傻樂了一下,隨手將毛筆和宣紙往旁邊一丟,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心記意足地翻了個身,沉沉睡去。臉頰上還蹭著一點未乾的墨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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