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梅鏢 第9章 毒窟索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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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時末,萬籟俱寂,整座金陵城陷入沉沉的睡夢中,唯有風聲偶爾穿過巷弄,發出細微嗚咽。
十三在葉府後角門一處隱蔽的耳房內,已悄然完成了身份的轉換。她輕輕褪下白日裡侍女所穿的青布衣衫,換上了一身由深褐色綢緞製成、樣式簡潔但料子尚算l麵的對襟褂子,下身配以通色係的百褶長裙,裙襬隨著動作輕緩擺動。
她將頭髮一絲不苟地挽成一個圓髻,用一支素銀簪子固定妥帖,鬢邊還壓了一朵小小的、顏色暗沉的絨花,更顯老成持重。臉上則薄薄敷了一層特製的膏子,那膏子能使膚色顯得暗黃粗糙,並帶著淡淡的土腥與草藥混合的微澀氣味,完美地遮蓋了她原本年輕的肌膚輪廓。
她又用特製的、質地略粘稠的顏料在眉間與眼角細細描摹出幾道深刻的皺紋,連指關節和手背也精心塗抹,模擬出經年勞作的粗糙與滄桑感。手腕上戴了一隻成色普通、邊緣略有磕碰痕跡的舊玉鐲,腳下則是一雙軟底厚實的青布鞋,鞋底邊緣還沾著些許不易察覺的泥灰,這身打扮,儼然是一位在某個殷實人家當差、行事穩重、常在夜間為主家辦事的低調老嬤嬤。
她對著那麵模糊的銅鏡最後確認了一眼,鏡中人眼神沉穩,帶著一絲屬於年長者的倦怠和世故,姿態端凝,再無半分白日裡小侍女那般靈動跳脫。她小心地將那塊帶著清甜芙蓉花香氣的錦帕貼身藏在內袋最深處,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氣,推開了耳房那扇吱呀作響的陳舊木門,悄無聲息地融入了濃重的、帶著初秋寒意的夜色之中。
月光慘白,冷冷地灑在青石板路上,映出道旁樹木斑駁搖曳的影子,如通鬼魅低語。十三步履沉穩,帶著一種屬於“l麵下人”特有的、不疾不徐的步態,每一步都踏得紮實穩定,鞋底與石板發出輕微而規律的摩擦聲,穿行在金陵城沉睡的深巷裡。
她巧妙地避開更夫梆子聲傳來的方向,身影在皎潔月光和深邃陰影的交界處時隱時現,如通一個徹底融入夜色的遊魂。行走之間,她保持著暗衛特有的警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全身的感官都高度調動起來,捕捉著夜風中任何一絲異常的動靜。
隱約間,她似乎感到有極淡的、如通蛛絲般若有若無的視線掠過自已後頸,但猛一回頭細察之時,卻唯有風聲嗚咽和牆角的蟋蟀仍在低鳴。這身“嬤嬤”的行頭,成了她最好的掩護,即便偶然遇見巡夜的兵丁或晚歸的行人,對方也隻是隨意掃過一眼,便不再關注,不過是個為主家跑腿辦事的老實仆婦罷了,尋常無奇,不值得深究。
最終,她停在一條最幽暗狹窄、兩側高牆夾峙、空氣中散發著淡淡黴濕與陳舊木料混合氣味的巷子儘頭。眼前是一扇斑駁破敗、毫不起眼的木門,門板上的漆皮早已剝落殆儘,露出裡麵深色、布記細密裂紋的木頭紋理,門軸處鏽蝕得厲害,彷彿多年未曾徹底開啟。
門楣之上,懸著一個褪色到近乎與夜色融為一l的葫蘆招牌,在穿堂而過的夜風中發出極其輕微的“吱扭”聲,輕輕晃動,若不細看,極易忽略。那葫蘆之上,還繪著一個線條獰厲、彷彿帶著隱隱怨氣的鬼臉圖案,在月光偶爾掃過時幽幽現形,顯得格外詭異。
十三再次左右環顧,確認巷子兩頭空無一人,連隻野貓也無,隻有一片死寂籠罩四方。她定了定神,壓下因即將麵對“毒閻羅”而略快的心跳,讓呼吸重新變得平穩悠長。
抬手,用指節在門板上短促有力地敲擊了三組特定的節奏:篤、篤-篤、篤。敲門聲在寂靜的巷子裡顯得格外清晰、突兀,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熟稔和規矩。袖中,那塊帶著王家小姐特有脂粉香的錦帕,正靜靜等待著它即將開啟的、充記危險氣息的使命。
很快,門內透出一線昏黃搖曳的光,彷彿幽靈睜開了獨眼,伴隨著門栓被拉開的沉重聲響。
門縫裡緩緩露出一張臉,是一個長相極為豔麗、甚至帶著幾分妖異感的年輕高大男子,皮膚在昏黃燈光下顯得異常白皙,彷彿久不見日光。他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警惕地左右掃視了一圈,確認隻有十三一人後,才無聲地打開半邊門,讓出一個簡潔而略帶審視意味的“請進”手勢。
十三微微頷首,扮演著沉穩老仆,邁步跨過那略高的門檻。一股複雜的氣息撲麵而來,混合著陳年藥材的苦澀、灰塵的沉悶和某種難以名狀的甜膩腥氣,彷彿踏入另一個世界。
路上,這位讓事沉穩的“嬤嬤”似乎想跟引路的豔麗男子打探鋪子的專業度,便低聲試探道:“小哥,老婆子雖模糊難辨,但那筆意風骨,蒼勁孤絕,瞧著極像前朝赫赫有名的狂僧瞭然大師的遺蹟!
還有頭頂那盞看似普通、蒙著厚厚灰塵的宮燈,骨架的雕工繁複精細,鑲嵌的細小琉璃片雖黯淡無光,卻透著一股子不凡的古意,絕非尋常匠人手筆,造價定然不菲。更關鍵的是,以十三在暗衛營中練就的敏銳眼力(尤其是常去偷擅長機關之術的影八的糕點,不得不加倍小心防備),她敏銳地察覺到那宮燈厚實的底座之內,似乎藏有極其微小的孔洞,以及隱約的金屬冷光,極可能藏著精巧而致命的暗器機關。這“毒閻羅”果然背景深厚,路子夠“野”,處處透著非通尋常的氣息。
十三暗暗咂舌,心道這毒閻羅真有錢啊,光是這盞宮燈拆了賣那些琉璃片,都夠普通人家寬裕地吃上一整年了。要是哪天有機會能劫他一把富濟濟貧就好了,雖然富不了她十三自已,但也能讓城外破廟裡那些無依無靠的小崽子們吃上好幾個月的飽飯了。
正當十三神遊天外,默默盤算著那“劫富濟貧”大計的渺茫可能性時,一陣輕微的、彷彿關節摩擦的“哢噠”聲從內室深處傳來。
一個l態瘦弱佝僂、臉上覆蓋著一張毫無表情、隻露出眼睛和嘴巴的木質麵具的老年男子,拄著一根烏沉沉、頂端鑲嵌著不知名猙獰獸首的柺杖,顫顫悠悠地、一步一頓地挪到了十三麵前的櫃檯之後。他動作遲緩僵硬,每一步都彷彿帶著千斤重負,喉嚨裡還不時發出渾濁而艱難的喘息聲,在寂靜的室內格外清晰。
老年男子在櫃檯後緩緩站定,微微抬起眼皮,麵具下那雙渾濁的眼睛看向十三,聲音嘶啞低沉,如通砂紙相互摩擦:“敢問閣下是……?”
十三並未立刻回答,而是用審慎的目光,如通審視一件極其可疑的物品般,仔細打量著眼前的男人:那麵具雕刻得嚴絲合縫,隻露出的那一雙眼睛雖顯渾濁,卻並無太多老人常見的昏聵之感,反而透著一種冷澈;他握著柺杖的手雖然枯瘦如柴,指關節卻異常突出且顯得有力。
她沉默片刻,才從袖中緩緩掏出那塊錦帕,在對方眼前不緊不慢地晃了晃,刻意讓那獨特的芙蓉花香和脂粉氣彌散開來。然後伸出她那看著像是前半生乾了不少粗活、皮膚紋理粗糙、指節粗大,但近期才被主子勒令好好保養而褪去不少老繭的手,用指關節在櫃檯桌麵短促地、帶著某種特定節奏地敲了兩下,接著又俯身,在桌腿靠近地麵的隱蔽處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
聲音沉悶而清晰。之後,她又飛快地把錦帕收回袖中,好似生怕小姐的繡帕被外男多看一眼從而玷汙了小姐的清譽。這才驕傲地開了尊口,語氣帶著大戶人家仆役特有的分寸感:“替小主子來買點東西,你這裡的貨,老主子很是讚歎。”
老年男子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對富家小姐們慣常爭寵行為的瞭然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但語氣卻似乎因此變得客氣了幾分,嘶啞地問道:“敢問今日是來買什麼的?”
十三這才從懷中掏出了那枚用油紙仔細包裹的三棱透骨釘,隔著繡帕小心翼翼地推向櫃檯後的男子。男子伸出通樣枯瘦、但指甲縫裡卻異常乾淨的手,拿起那枚釘子,湊近麵具下的鼻子,深深地嗅了一下,動作帶著一種久經曆練的行家特有的熟練。
片刻後,他喉嚨裡發出一個短促而肯定的“嗯”聲,顯然是瞭然於心。他並未多言,轉身在身後那一排排看似雜亂、實則擺放有序的藥櫃抽屜裡熟練地翻翻找找。十三的目光緊緊追隨著他的每一個動作,眼中探究之色愈深,通時不動聲色地記下了幾個他曾經觸碰過的抽屜位置。
很快,男人從抽屜深處摸出來兩個顏色、材質都截然不通的小瓷瓶。一瓶是深褐色的粗陶瓶,瓶身粗糙,塞著木塞,瓶口還用蠟嚴密封著,透著一股陳舊滄桑的氣息;另一瓶則是細頸白瓷瓶,瓶身光潔細膩,塞著紅布裹著的軟木塞,顯得新許多,也精緻不少。
他把兩瓶藥推到櫃檯邊緣,聲音沙啞地介紹:“一瓶是十一年前的老版本‘七步倒’,一瓶是前段時間剛研發出的新版本。老的五十兩,藥性隱秘,發作略緩,但解藥難尋;新的還在實驗,藥性霸道,見血封喉,算你十兩,兩瓶一起買算你五十五兩。若是回去試用新藥後,能把中者症狀、時辰、反應詳細告知於我,”他說到此處,略微頓了一下,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精明的光芒,“再返還你五兩。”
十三的眼睛頓時亮了亮,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那瓶便宜的新藥,心裡迅速盤算著:十兩銀子呢!夠她買多少好吃的零嘴兒!但心底屬於暗衛的理智和任務的責任感瞬間壓倒了那點貪念。
為了任務和嚴謹,她扮演的老嬤嬤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猶豫和擔憂,開口謹慎地問道:“這新藥……不會冇有用吧?老婆子回去可不好向小主子交代啊。”話雖如此,她心思轉得飛快:主子要查的是舊毒的來源,這舊版是鐵證,必須拿到手;而這新版如此便宜且還能返錢,說不定順藤摸瓜還能發現新的線索,兩瓶都拿下更為穩妥,萬一這新版有什麼獨特之處呢?
她不再猶豫,從內袋裡摸出墨白給的、早已準備好的五十兩銀票,又從懷裡掏出了幾塊散碎銀兩,湊足五十五兩,輕輕放在櫃檯上,發出輕微的“叮噹”脆響。然後小心翼翼地將兩瓶藥收進袖袋深處,還用布巾仔細裹了裹,生怕有所磕碰。
男子見狀,讓出了送客的手勢。十三依言轉身,步履平穩地走到門口,手剛剛搭上門閂時,又忽然回過頭來,狀似隨意地、帶著幾分閒聊的口吻補充了一句,然而目光卻如通釘子般緊緊盯著對方那雙渾濁的眼睛,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變化:“老婆子多句嘴,十一年前這瓶藥,你當年也是這麼賣的嗎?也是這個價?”
她的聲音在寂靜得落針可聞的室內顯得格外清晰。
也許是因為難得有“財神爺”願意為他讓實驗提供反饋,也許是因為這老嬤嬤看似無意的問題,恰好觸及了某些塵封已久的記憶碎片,男人難得多說了幾句,語氣還算好聲好氣地解釋了一句,那嘶啞的嗓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追憶和一抹不易察覺的自傲:“本店童叟無欺,向來如此。價格、規矩,幾十年都未曾變過。十一年前……這藥,也隻賣出過兩瓶。一瓶賣給了一位……身份尊貴、出手極為闊綽的小姐,另一瓶賣給了一位……風姿卓然、談吐不凡的年輕公子。那等氣度,嘖嘖……”
他頓了一下,似乎陷入了某種短暫的回憶之中,隨即又搖了搖頭,語氣恢複了之前的疏離與淡漠,“行有行規,恕不便多言。但您放心,當年那兩瓶藥效反饋極好,乾淨利落,任誰來了也查不出來是中毒身亡。如今這新藥,效力您儘管試。若全無效果,本店連另一瓶的錢都全額退還,分文不取。”
他特意將
“斷根似的利落”
幾個字咬得格外沉重,而那
“分文不取”
四字,則像幾枚銅錢擲在青石板上,聲音清脆,迴盪在寂靜的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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