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平安[修真] 剝離魔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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剝離魔種
麵對湯穗穗的時候,師姐的神情一如既往溫和,就像兩年前的她和師長們離開那方村落,前往宗門路上的無數次配合一樣。師姐平靜的語氣和穩重的嗓音教會她除魔實用的每一個咒語,她們一同配合除掉一個又一個的魔種。
也正因如此,湯穗穗講這些口訣記得無比清晰,甚至在師姐離開之後也未曾忘卻。
……可是如今她卻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以為隻是自己聽岔了些。她瞪圓了雙眼稍微離開師姐的懷抱,從對方的眼瞳中看到自己淚汪汪的雙眼。
“師姐……”湯穗穗下意識地搖頭,自己的長劍仍貫穿著對方的胸膛。麵前的人臉上全無血色,散落的頭髮柔順地垂在對方的頸側,更顯得她的麵龐皎潔如月。
“做得到的,對嗎?”因為先前的狀態將姬忘塵體內絕大部分的魔氣消耗殆儘,現在她能夠感受到丹田處躁動不已的魔種。但即便是這樣,她也冇有逼迫湯穗穗,放柔了聲音說著。
湯穗穗的嘴唇翕動,不知應當如何作答。她下意識地轉頭,看向站在稍遠一些的師傅。秦無紀恰好站在燈籠之下,明黃色的光打在她麵無表情的臉上,似乎也在等待自己作出決定。
成洱和其餘的師姐均站在她們的身後冇有開口,沉默地等待兩人的會麵,她們都知道姬忘塵對於湯穗穗的重要性,充分給予後者選擇的空間;不遠處的藍鄞半彎著身體,緊咬著下唇維持著陣法的運作;稍遠一些的明月不知何時從烏雲裡探出頭來,也在等待著湯穗穗給出她的選擇……
給湯穗穗猶豫的時間並不多,她原本以為自己能夠坦然麵對師姐的現狀,可真的感受著師姐真切的呼吸時,她隻覺得自己是懦弱的膽小鬼。
“穗穗。”似乎是看透自己逃避的想法,師姐依舊開口引導著,“……不過,我們要是再廢話下去,可就是真的來不及了。”
“倘若你下不了手,交給我。”身後沉默著的成洱輕拍湯穗穗的肩膀,向對方伸出自己的掌心。
“有勞了。”姬忘塵含笑頷首,同以前那般禮數週全。
然而隨著師姐的動作,湯穗穗看到自己劍柄的吊墜輕輕晃動著,師姐的眉心也輕皺著,忍耐著靈氣隨著劍刃鑽入軀體的疼痛。
聽著師姐依舊溫柔的話語,湯穗穗的淚水卻一下子湧了上來,她眼前瞬間變得一片模糊,即便她用力攥緊了手心,依舊看不清晰。
可是她要做決定,她不能辜負所有人的期待,更不能辜負所有人為此所做的努力。
“……師姐,我知道了。”她這樣想著,也這樣說出口。
按壓住哭腔和鼻尖的酸澀,她拉開了和師姐的距離,艱難地接受著這個唯一的選擇。
“不必勉強自己。”姬忘塵溫和地勸諫著,她不想為難湯穗穗。
不過麵前的女子再也冇有迴應師姐,她伸手封住對方的幾個xue道,封住不斷往外湧出的血液。若是貿然拔劍,恐怕對師姐帶來的傷害還要更重一籌。
“師姐,我已經決定了。”湯穗穗的聲音雖不算大,但眼底堅定的決定卻讓姬忘塵晃神一瞬。
原來在不知不覺間,那個一直仰望著自己的師妹也已經長大,不再是需要旁人庇佑的稚嫩孩童。
“……好。”姬忘塵心口湧起欣慰,忍不住用驕傲的眼神描摹麵前的女子。
可惜湯穗穗因為眼前依舊模糊一片,看不清麵前人的神情。不過她也冇有閉眼,直直地望著師姐的方向,艱澀地將爛熟於心的法訣輕誦出口。話語出口的同時,她睜著眼雙手結印,調用身體的靈氣包裹著師姐,——如同對付尋常魔物的那樣。
湯穗穗的聲音不大,卻足夠在這夜間傳遞到每個人的耳中。藍鄞終於鬆了一口氣,將對方的腳下的除魔陣又改回原本的拘魔陣,減少自己的靈力消耗。即便有了丹藥的補充,她也感覺到自己體內的靈氣維持不了太長時間。
不過轉換之後,她還能維持較長的一段時間,隻希望陣中的幾人動作再利索些。
想著想著,她的視線又不自然地飄到了最中間的姬忘塵身上,不知為何胸膛湧起洶湧的情緒,讓她下意識咬緊了下唇。
“呼,果然呢。”身旁的秋長老好整以暇地旁觀著一切,湯穗穗的選擇雖然在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眼眸中又似乎看到幾年前的那番恩斷義絕的場麵。
隻不過那時的場景更激烈些,遠冇有今夜般溫和。直到現在她仍記得,頭頂上正午的太陽烤得她大腦一片空白,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隻是眼睜睜地看著麵色冷肅的宗主舉起手中的利刃——陽光從利刃上閃過,晃得她下意識閉了眼。
秋長老閉上眼睛又睜開,將腦海中煩亂的思緒清除乾淨,重新將視線投到陣法中央的幾人身上。
儘管周圍的場景有幾分相似之處,但場景中央的人與那時再無相似之處。
姬忘塵不是白宸那般喪心病狂的瘋子,而湯穗穗也尚未學會趙宗主那般,將臉上的情緒完全掩藏徹底。
而陣法當中的湯穗穗自然不知道旁人的想法,她本能地操使著咒法的運行。隨著情緒逐漸穩定下來,眼前的模糊也緩慢褪去,終於能將麵前師姐的神態看得真切。
在靈氣的催動下,師姐身上的魔氣逐漸被剝離,而在對方丹田的位置處,也有一道紫黑色的陰影似乎要從對方的身上湧出來。
尋常被強行剝離魔氣的魔物,會因劇烈的痛苦而發出巨大的哀嚎。然而麵前的師姐也僅僅是皺著眉頭,似乎感覺不到疼痛那般,在胸口依舊插著鏈劍的情況下,依舊伸手輕輕撥開自己散落的髮絲、撕下身上仍算乾淨的衣襬將自己臉上的臟汙和汗水輕柔地拭去。
比起對方自如的態度,反倒是湯穗穗這個主導法訣的人,心口被無形的細針刺得細細密密地疼。
“彆擔心。”先前的相處積攢的默契,讓姬忘塵隻看一眼就知道對方在想什麼。所以她即便感覺渾身像被撕裂一般的疼痛,她也勉強著自己拉起輕鬆的笑容,不想讓對方看出絲毫。
隨著體內的魔氣正逐漸被剝離淨化,就如同肩上無形的重擔卸下,她感覺自己渾身上下都輕盈了許多。
……又或者換句話說,現在的她更接近於靈體的狀態。
魔氣早就將她的□□侵蝕殆儘,而她如今她強製保留的、也隻是擁有自己理智的靈體。也就是當魔種徹底從她身體剝離之後,作為靈體的她也不會、也不能在這世間逗留多久。
麵對如今已經註定的結局,姬忘塵的心中也不會再起波瀾,隻是看著自己的聲音一步步走到了儘頭。
——她也並未一直這樣坦然。
入魔之後,在魔氣的影響下,她也曾怨恨過白宸的行為。早在宗門之時,她已經從那些殘留的紙片中,拚湊出來白宸曾對自己的所作所為。
隻是那時候的她還不理解,為什麼對方會對自己下這樣的毒手。
可是隨著她不斷吞噬魔種,以另一個方式感受世界的時候,姬忘塵又忽然能理解些許對方的目的。
為了一個荒謬的想法,他犧牲了許多人。……可偏偏,這樣的做法又當真有效。
這樣的做法其實和入魔者自己的關係更大。倘若姬忘塵是一個不可控製的、又或是自私許多的人,那他這般做法無疑是給宗門找了個大麻煩。
想到這裡,姬忘塵就忍不住皺眉。這或許也就是白宸計劃中最致命的缺陷——他過高地估計人心,以為所有人都會和他一樣,義無反顧地奔赴在除魔的路上。
答案有很多不確定性。
可是他又偏偏賭對了。
每次和魔氣爭奪理智的時刻,姬忘塵都忍不住想,倘若被種下魔種的人並非是自己的話,又將對宗門產生多大的影響?而那時候的自己又能不能將其壓製,順利淨化?
在無數次魔氣的侵擾之下,姬忘塵也有過想要毀滅世間、吞噬一切的衝動,但是她都靠自己的理智壓製了下來,將嗜血的念頭投向為非作歹的魔物前,以吞噬更多的魔種來壓抑魔氣帶來的影響。
而有時候她也會慶幸,還好入魔的是自己,而非旁人。
……她不想看到自己相識的人在魔氣的影響之下,全力抵抗、又或是被迫沉淪。
隻有在最極端的狀態下,她才更能聽得清自己的心跳為何而鼓動。在此之前,姬忘塵竟然未曾發現,自己對這個世間還留有那麼多的眷戀。
是在江望城中,坦然伸出手將她帶入宗門、又堅定地站在她麵前帶離流言漩渦的師傅秦無紀;是山上嘴上說著“厭惡”,卻又無數次站在她身邊的藍鄞;是看過的書籍、練過的功法、提供過幫助的同門師長……
——心中最無法割捨的,還得是她的師妹湯穗穗。在認識湯穗穗之前,她以為自己的人生是一潭死水。直到她看到對方那雙清澈乾淨的眼神,直白地在她的心中掀起一陣又一陣的漣漪。
她曾經聽過許多人在暗中感慨,湯穗穗被自己教導得很好。可在她來,真相截然相反。
因為湯穗穗,她走出了自我圈禁的牢籠,嘗試了許多從未做過的事情:看話本、逛市集、挑選禮物、放河燈……
也是和湯穗穗一同行走的這一年間,她比過往的二十多年更接近人間,也更快樂。她終於理解了很多事情,也是這一段經曆支撐著她咬牙熬過入魔後的一個又一個日夜。
劇烈的疼痛拉扯著姬忘塵終於從自己的思緒中迴歸,她感覺魔氣帶來的厚重感覺徹底消失,視線放到麵前女子的掌心,被青綠色的氣流包裹著的、散發著濃鬱魔氣的魔種。
“師姐你看,我做到了!……”
視線從對方的手中上移,對上師妹一雙喜極而泣的眼睛。對方的嘴唇還在一張一合,但姬忘塵視線卻忍不住停留在臉頰上的淚珠。她下意識伸手將淚珠拭去,心中柔軟一片。
“鐺——”
就在她準備開口的時候,一道金屬墜落髮出的聲響將此刻的溫情打破。與此同時姬忘塵的身體瞬間失去了支撐,軟軟地往前麵栽去。湯穗穗捧著魔種騰不出手,隻得用身體支撐著師姐,順著對方的動作跪坐下去。
“師姐!”她忍不住拔高音量叫喊出口,淚水奪眶而出,聲音也打著顫。
而成洱眼看狀態不對,皺著眉將湯穗穗手中的魔種取走,先前平穩的聲音也變得急促:“魔種交給我們,你快去看看姬忘塵。”
湯穗穗完全聽不清成師姐的話語,當掌心一空時,立馬忍不住扶著師姐的肩膀,試圖將自己的靈氣傳輸過去。
可當她的掌心緊貼對方的肩膀時,卻被對方冰涼的手按住。她擡著淚眼望向麵前的師姐,對方臉上一如往常般溫和的微笑,眼眸清晰地倒映出自己可憐兮兮的模樣。
她聽見師姐說:“……不如陪我說說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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