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平安[修真] 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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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散
深夜總是如此安寧,靜得萬籟俱寂,靜得天地間就隻剩下在場眾人輕微地呼吸聲。
湯穗穗跪坐在地麵,麵前的師姐雖然是靠在自己的身上,但她看得出對方正逐漸變成青綠色的靈體。
……連她心中最後一點僥倖,都被麵前的現狀敲得粉碎。冇有任何例外,師姐還是會像往常的無數次除魔那樣,最後會變成靈體消散於世間。
這些天她腦海中一直迴避的場景,最終還是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
即便是湯穗穗有意壓製,卻還是忍不住為麵前人落下滾燙的熱淚。她想不明白,為什麼這樣好的師姐,最後的結局依然是這樣無能為力的。
被她記掛著的姬忘塵卻十分平靜。
她從很久以前就已經預料到了這一天。甚至對她來說,真的來到這一刻的時候,她的心中反而變得釋然。
望著麵前哭得像個淚人般的湯穗穗,姬忘塵按著對方的肩膀跪坐在地上,勉強直起身伸手擦掉對方的淚水。因為湯穗穗此刻的情緒,她的心中既高興又難過,又怕自己靈散之後對方會一直陷在其中。
……她不希望自己影響到對方的人生。
“彆難過,穗穗。”即便她感覺自己的思維逐漸變得遲鈍,但她也強打著精神開口,“魔種被剝離,這不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嗎?”
“可是師姐你……”
“凡事總要有代價吧。”姬忘塵扯起臉上的笑容,直直地看進對方的眼中。她還說了好一些安慰對方的話語,直到對方的情緒穩定些了才放下心來。
與此同時,魔氣的侵蝕還影響到了她的靈體。即便魔氣被剝離,她依舊覺得身體傳來一陣又一陣的疼痛;方纔胸口被鏈劍貫穿的傷口帶來的痛感,也讓她幾乎呼吸不過來。
——好在她現在是靈體,不需要呼吸。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如今的她就像是勉強拚湊的瓷器,隨時都會破碎。
當然,這樣的話語是絕對不會告訴湯穗穗的。
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姬忘塵都希望湯穗穗擁有自己的人生,而不是像她以前那樣將自己“囚禁”起來。從很久之前她就知道,自己的師妹善良、勇敢、無畏——是一個很強大的人。
自己這短暫的一生勉強走到了儘頭,但對方的人生纔剛剛開始。
趁現在觸覺仍未消失,姬忘塵伸手輕柔地一寸一寸撫摸過湯穗穗的麵龐,臉上不自覺地擴散了笑容,其中帶著驕傲與心疼:“你長大了……這段時間很辛苦吧?”
湯穗穗忍不住伸手捂住對方的手背,下意識搖搖頭。她有好多話堵在喉嚨,完全不知道應當如何開口。
兩人的腳邊躺著湯穗穗從不離身的鏈劍,劍柄掛著長命鎖在月光下閃得耀眼。
這抹亮光晃到了姬忘塵,令她下意識垂眸,和鏈劍上的長命鎖對上視線。即便她第一次看到成品,但還是立即猜出了這個就是當時定做的禮品。
她露出驚訝的喜色,下意識伸手拂過鏈劍上的長命鎖,指尖傳來凹凸不平的觸感,讓她感知到物件的真實。
片刻後,戀戀不捨地將視線從長命鎖中擡起,移到麵前人臉上,眼神中帶著自己都冇有發現的希冀:“你拿到了……還喜歡嗎?”
一直追隨著對方目光的湯穗穗忙不疊的點頭,連忙應答:“喜歡的!我很喜歡!……謝謝師姐!”
“喜歡就好。”看著對方變得亮晶晶的眼眸,姬忘塵冇忍住伸手揉了把對方的頭髮,卻發現自己的掌心從對方的頭頂穿過。
她麵不改色地收回手,不著痕跡地和對方拉開些許距離,臉上還掛著一慣的笑容,溫聲開口:“同我說說吧,分開的這一年你都經曆了些什麼?……我不想缺席你的成長。”
她主動將話題從自己的身上轉開。她設想中自己的離去應當是和睦的,她也不希望在記憶的最後,隻留下師妹悲傷的畫麵。
湯穗穗用力地擦掉自己的臉上的淚珠,她聽懂了師姐的言外之意,吸了吸鼻子,啞聲將去年兩人分彆後的日子開始說起。
她斷斷續續地開口,從脫險後的休養,講到白宸留下的紙箋;從下山的托付講到秦王的開解;從薑家兄妹講到母女重逢、喬女村、長命鎖……
身後的幾人早已將手中的魔種淨化完全,她們沉默地為兩人留出談話的空間,並冇有打擾她們最後的時刻。
即便湯穗穗的言辭並不算生動,但姬忘塵的眼睛依舊溫和,眼底的驕傲幾乎能凝成實質。
麵對湯穗穗,她從來不會吝嗇自己的讚美:“我們穗穗好厲害。”
而轉述自己的經曆的時候,湯穗穗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分彆的這一年間她做了許多時間。她幾乎將自己的世界進行了重組,也在懵懵懂懂中摸到了未來的方向。
原來在不知不覺間,她也已經成為了以前最想成為的“大人”。
聽著與從前麵彆無二致的誇耀,湯穗穗又幾乎壓不住蘊藏於眼底的淚水。……無論何時,她也依舊是師姐的師妹,僅此而已。
她強壓下翻湧的悲傷,清了清嗓子,將自己的著書的想法向對方詳儘。同時對於這件事,她心中也有自己的衡量——隻是這個決定,或許對於師姐來說很殘忍。
可望著師姐如今的模樣,許多話又再次堵在嗓子眼,無論如何都無法開口。望著師姐含笑晏晏,湯穗穗乾脆心一橫,閉上眼快速地開口:“……抱歉師姐,我還是會將白宸的事情如實敘述。”
白宸的行為並非良善,也造成了很嚴重的後果。但曾經是宗門驕子的他,也曾經給宗門做過極大的貢獻。——就算是一念之差養魔種魔這樣的事情,出發點也僅僅是為了她們一貫以來的目標。
而作為記錄者的她,也必須將這些事情公允地記錄下來,將褒貶留待後人評說。
……可是與此同時她也知道,有些時候所謂的中立,也是對受害者的欺淩。
“挺好的。”
“抱歉師姐……”湯穗穗還在埋頭道歉,聽到的卻是意料之外的迴應。她原本以為自己聽到的將是不悅、生氣,甚至是斥責。
可聽到師姐的迴應,她下意識睜開了眼望著麵前明顯變淡的人:“——師姐你說什麼?”
“我說,‘好’。”姬忘塵隻覺得有些好笑,頗有耐心地重複了一遍,“我也是這麼想的。”
即便她現在視覺也被剝奪,眼前隻能看到青綠一片,也依舊能在腦海中能想象出來麵前師妹的錯愕神情。
她不免失笑,難道自己在師妹眼中竟然是這般不分情理的人嗎?
“可是……”
“穗穗。”姬忘塵喊了她的名字,看穿了對方的擔憂和糾結,“不管是白宸、師傅,……還是我,我們都希望你是遵循本心做出的最合適的判斷。”
姬忘塵知道自己師妹的性格,倘若不將某些話語挑明,恐怕會自己跟自己較真一輩子、糾結一輩子。
成為史官便要抽離自己的情感,將自己放置在旁觀者的角度記錄。湯穗穗什麼都好,隻是有時候太重情重義,反而會鑽入牛角尖。
“……這條路恐怕會很艱難,我相信你能做得到。——你隻需要做選擇,而不需要擔心旁人的想法。”姬忘塵睜著眼睛,耳邊能聽到的聲音也逐漸變淡。
現在的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很沉重、又很輕盈;她很想閉上眼睛,但她又捨不得閉上眼睛。
她並冇有看到,此刻她的靈體已經開始逐漸化成數不清的青綠光點,隨時一陣晚風吹來,都會將她徹底吹散。
“……我知道了,師姐。”可是湯穗穗卻將這一切儘收眼底,她攥緊掌心努力剋製著,可張著嘴時出口的聲音卻依舊打著顫。
可姬忘塵又是何等敏銳、她對湯穗穗又是何等熟悉,從對方的遲疑和顫抖便猜測出自己的現狀。
她理解穗穗想要將一切隱瞞的心情,然而並未感到害怕,依舊“望”著湯穗穗的方向,帶著笑意開口:“我開始消散了,對嗎?彆擔心。……要是實在害怕,不妨先離開吧。”
“一定會有辦法的——”湯穗穗急匆匆地打斷了她的話,下意識往麵前人撲過去,還想將體內的靈氣傳遞過去。
她的話語戛然而止,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手穿過了麵前人的軀體,握住的隻能是虛無的空氣。
湯穗穗霎時手足無措,茫然地擡頭,視線越過人群看向不知道何時上前、停留在幾步遠的秦無紀,渴求從對方身上找到幫助。
可後者即便看出了她眼中的期待,卻也隻是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秦無機望著麵前變得透明的姬忘塵,視線複雜,她下意識地張口:“抱歉,是乾坤宗愧對於你。”
她從未後悔過自己的選擇,同時算上白宸所作所為,她認為她們都愧對於姬忘塵。
遲來的道歉或許並非對方想要的,但也不是逃避錯誤的理由。不管對方接受與否,她都理應說出這句話。
……她不知道對方還願不願意看到自己、和聽到自己的聲音。
“師傅。”姬忘塵聽到了秦無紀的聲音,雖然現在的狀況已經聽不太清晰,但她多少也能猜得到。
事到如今,她也懶得再去細究誰對誰錯的問題。比起這個,她認為抓緊剩下的時間纔是要事。
因此她隻是順著那個方向“望”過去,強撐著板正身形,真摯地開口:“這些年有您的教導與指點,是忘塵的榮幸。……往後還望珍重身體,萬事順遂。”
在姬忘塵的心中,秦無紀永遠都是那個在她最落魄的時刻,伸出手將她護在身後的人。
這對她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覺察到自己的意識越發渙散,她也抓緊最後的時間,勉強睜開自己困頓的雙眼。即便她什麼都看不清晰,卻依舊想記下麵前的一切人與物。
身旁又傳來湯穗穗小聲的啜泣,她也大概能想象到對方的模樣。不過即使是哭花了臉,姬忘塵依舊覺得對方很可愛。
……就像她年幼時曾幻想過的那樣。
“很高興認識你,穗穗。”她伸手向湯穗穗的方向攬去,安心地閉上眼睛,“謝謝你。”
謝謝她,將自己從虛無的漩渦中扯出來,讓真正地看到了這個世界。
也正因如此,姬忘塵希望穗穗能一直開心快樂,就像另一個自己能夠得償所願。
在意識的最後,她感覺自己終於抱住了湯穗穗,附身在對方耳邊,含笑低語:“……穗穗,歲歲平安。”
然而話音未落,她感覺自己身體變得很輕盈,好像隨著風逐漸遠離著乾坤宗。
她的腦海冒出了許多畫麵,讓她忍不住放大自己的視野,凝望著一塊塊碎片:有湯穗穗跟在自己身後的、有藍鄞找自己對戰的、有獨自出門曆練的、還有那雙在每次曆練後都飽含擔憂的眼眸……
她看到了好多,多得讓她忍不住留戀這個不算美好的世間。
忽然,耳畔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聲,她下意識地循著聲音望去。
看到了一戶人家,兩人的麵容好像有些眼熟。隻見男人正嫻熟地又將女兒哄睡,抱著繈褓的他臉上滿是慈愛的目光。她還聽到男人坐在了床榻邊壓低聲音,開口詢問靠在床上的女人:“你說我們的女兒什麼名字好呢?”
“就叫……歲歲吧。”女人微微附身上前伸手,輕柔地用指尖拂過孩童睡得正酣的麵龐,忍不住聲音也放輕了些,“我希望她此生歲歲平安。”
……這是過去,還是現在?
姬忘塵已經有些分不清了。
然而姬忘塵的擁抱隻是虛虛地落在了湯穗穗的身上,還冇等後者回報,就已經化作飄散的微粒,被不知何處捲起的風忽而吹散。
她下意識伸手想要留住,卻無能為力地抓了一場空。
跪坐在地麵的她仰著頭伸出手,感受著靈氣從自己的掌心、指尖溜走,隨著這道輕風打著旋往更高的地方飛去。
湯穗穗的臉上還帶著方纔的淚痕,她腦海中一片空白。視線本能地追尋著這些痕跡,望著它們逐漸與天際融為一體,往更遠的地方飄去。
恰在此時,天光泛起魚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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