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無寧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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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痛瞬間席捲全身!但奇異的是,竟真的不覺得疼了。
“噗通!”我重重摔落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下迅速暈開一片刺目的紅。
“歲寧——!!!”
蕭焌目眥欲裂的嘶吼,如同受傷瀕死的野獸,響徹整個戰場!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聽到他為我流下的眼淚,聲音裡是破碎山河般的絕望。
他的玄甲重重壓在我身上,冰冷的金屬硌得我脊背生疼:“沈歲寧!孤不準你死!”
多荒唐啊。
他清醒時總是連名帶姓地叫我“沈歲寧”,帶著疏離和冰冷。可他每次癔症發作,意識混沌痛苦不堪時,口中癲狂呼喊的那個“歲歲”,分明是我的小名啊。
西戎人的馬蹄聲如同滾滾悶雷,越來越近。烏托人的軍陣帶著排山倒海的氣勢,出現在視野儘頭。猩紅的旗幡在風中獵獵招展,旗下那抹刺眼的紅影——蘇苒雲,正遙遙望向這邊,嘴角似乎還噙著一絲勝利在望的冷笑。
如同當年宮橋上,將我推下冰湖時,那抹殘忍而快意的笑容。
“蕭焌”我望著他瞳孔中自己支離破碎的倒影,聲音如同遊絲,“我騙了你”
“冷宮那夜給你送炭的安歲也是我”那是母妃給我起的梁朝乳名。
“王爺咳”更多的鮮血從口鼻湧出,帶來一種奇異的解脫感,“可知南海犀角配西域烏頭是假您身上這龍腦香纔是犯病的根隻要一樣斷這癔症就”
“彆說了!”他猛地收緊手臂,幾乎要將我勒碎,聲音裡帶著從未有過的恐慌和一種洞悉一切的痛楚,“我都知道!我都知道!無非是父皇信不過我!無非是因我母妃是梁朝人!歲寧,撐著!孤命你撐著!”他小心翼翼地將我抱起,動作是從未有過的輕柔,沾滿血汙的手指顫抖著拂開我額前被血汗黏住的碎髮。
“在這待孤歸來,”他深深地看著我“孤伴你回家!”
對著浴血守護在旁的謝淩厲吼:“謝淩!孤命你守護好她!有一絲差錯,孤要你命!”
他最後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複雜得如同深淵——有暴怒,有絕望,有刻骨的痛,還有一絲破釜沉舟的決絕。
玄色的身影在漫天箭雨和刀光劍影中,撕開一道慘烈的血路。
遠處,夕陽如血,將整個戰場染成一片悲壯的赤金。當那麵象征著西戎與蘇家勾結的猩紅旗幡,被他一劍劈斷旗杆、轟然倒塌的刹那,我終於看清了他最後回望我的瞳孔。
多好啊。
這雙曾映著冷宮寒梅、王府海棠、蘇苒雲巧笑倩兮的眼眸,在生命燃燒殆儘的這一刻,終於清晰地、完整地映出了我——沈歲寧的“寧”。
視野徹底陷入黑暗前,隻有腕間那枚從未離身的鎏金鐲子,在夕陽如血的餘暉下,折射出最後一縷微弱而執拗的光芒,如同那年冷宮牆頭,少年拋下的那支白梅。
尾聲:歲歲
史載,景親王蕭焌於梁華元年深冬,屠儘蘇氏滿門,雞犬不留。行刑那日,長安城罕見地飄起了胭脂色的雪,淒豔絕倫。據傳,有目擊者見景王親手將蘇家小姐的屍身焚於西山之巔,骨灰儘撒於獵獵風中。
冰雪消融的春日,有農人在景王府舊苑的廢井旁,掘出一枚深埋泥土的鎏金手鐲。那鐲子已扭曲變形,卻與一枚同樣沾滿泥汙、刻著“焌”字的玄鐵劍穗,死死糾纏在一起,宛若一個浸透了血淚的同心結。
西山那座孤零零的新墳前,無人知曉何時移栽了七十二株白梅。一夜之間,寒梅怒放,如雪如雲,冷香浸透十裡荒山。
太常寺少卿謝淩,於次年春分,帶著兩個眉眼肖似故人的稚齡幼童,踏雪而來。他們在那簡陋的墓碑前,獻上一束新采的梅花。墓碑上,刻著一行鐵畫銀鉤、力透石背的字:
「妻歲寧,夫焌立,長安寧」
據說,景親王蕭焌,在隨後征伐西戎、平定烏托的戰爭中,每攻陷一城,必在最高的城牆上,以劍刻下一朵盛放的白梅。有降兵曾親眼目睹,那位威震四海的殺神,在烽煙散儘的城頭,對著手中一段早已枯敗的梅枝喃喃自語,肩頭落滿了終年不化的霜雪。
“你問我可曾後悔”
“若重來”
“仍會接住冷宮牆頭那枝梅”
“仍會飲儘為你烹的鴆酒”
“仍會”
“在輪迴路上刻滿你的名”
“你總問我為何偏愛白梅”
“現在知道了嗎?”
“每片花瓣”
“都是不敢言說的”
“歲歲安寧”
“當年你說要種七十二株白梅”
“如今我把自己埋在這裡”
“算不算”
“也算開過一次花了?”
“歲歲,我冇能陪你回家”
“歲歲,冇有你,我的病誰來治啊”
“那我陪你一起葬在這裡,算回家了吧”
《梁書·哀帝本紀》載:景王焌,性狂狷,梁華元年秋,癔症驟發,癲行於西山,三日乃斃。是歲處暑,帝暴崩於丹房,口鼻溢血,群醫莫能辨其症。是夜紫微晦暗,彗星襲月,星官奏曰:“主君殞,國祚移”。太傅沈嵩,率文武百官奉幼主繼大統,以“梁華”改元,頒赦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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