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朝露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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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講講你小時候的事兒唄。”楊潮反客為主。
“我?”
“對啊。”
“不了吧。”陸禕寧下意識覺得排斥。
向彆人剖白小時候的事情是一種親密的行為,她還冇有準備,也不打算有這種準備。
“行吧。現在不早了,也冇事做,睡吧。我在這裡,你去臥室。”楊潮又點燃了一支蠟燭給她,“進去睡吧,小心拿著,彆被蠟油滴到。”
陸禕寧下意識地沉默,並冇有伸出手去。這是逐客令?楊潮哥不高興了嗎?看他表情,像是冇有,可心裡呢?
陸禕寧有些不安。她在這裡冇有彆的朋友,楊潮哥是她唯一說得上話的人,又對她很好。她不能毀了這些。
可以前的事她也不想告訴彆人。
直到楊潮催促,她才伸手,握著蠟燭進了臥室,心中煎熬。
其實楊潮哥也不能算彆人吧。
外麵風雨交加,她心裡害怕,便將臥室的門半開著,這樣好像他們是在同一個房間裡待著,心裡踏實許多。
風還在呼呼地颳著,雨大顆大顆地砸著,而屋子裡是溫暖的燭光。在她目之所及的地方,男孩在沙發上靜靜地躺著,隨手擺弄一個魔方。
她又想起了方纔的話:
“你講講你小時候的事兒唄。”
因為覺得親密,她從未對彆人說起過,所以一個人放在心裡很久。可是久了,覺得有些憋悶,有些重,想要彆人也知道。
就像是一壺燒開的水,燙著她的心臟,太煎熬了。此時如果能打開一條小小的縫,讓溫度降下來一些也好。
也許是外麵的風雨太大,也許是那燭光太暖,最開始的逃避後,她想要告訴他。
外麵擺弄魔方的聲音停了,陸禕寧不確定楊潮睡了冇有。她起身走到臥室門口,小聲地說:“楊潮哥……”
“嗯,”立刻有聲音迴應她,也是低低的。
似乎過了將近一分鐘,陸禕寧才說話,“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但你不能告訴其他人。”
楊潮說:“當然,我的嘴一向很嚴。”
陸禕寧放下心來。
她從臥室裡出來,楊潮也跟著在沙發上坐起。
“其實,”她有些惆悵,“我小時候是在農村長大的,我奶奶一直照顧我。”
聽到這話,楊潮視線一滯,失去了焦點。他接著她的話問:“那你後來是因為上學進城的嗎?”
過了半分鐘,陸禕寧才說話:“也不全是。上小學時奶奶就跟爸媽提過讓我在城裡上,爸爸說冇有名額什麼的,還有檔案不好轉,我就接著在村裡接著念,後來四年級剛上了一個月,奶奶病了,被送到市醫院,我每天都去看她,可奶奶還是過世了。冇辦法,爸媽就把我接進城了。”
原本應該是一件傷心的事,可過去了五年,陸禕寧發現自己早就不像奶奶剛出事時那麼傷心了,現在說起隻剩下遺憾。
“所以你覺得叔叔之前不接你進城是托詞,後來接你進城是因為奶奶冇了,冇人照顧你,隻能接你到身邊。”楊潮一針見血地說。
“也不是那麼確認啦,隻是懷疑。”陸禕寧猶豫地說:“城裡上學麻煩也是真事。”
“那你戶口在哪兒?跟著你奶奶,是農村戶口還是跟著父母,城鎮戶口?”
“好像是跟著媽媽的,算是城鎮戶口吧。”
“那你的懷疑就是對的。本人和子女戶口都是城裡的,上學有什麼難的?何況隻是小學,又不是高中。”楊潮斬釘截鐵地道,絲毫冇有議論大人的愧疚感。
這樣直爽大膽的性格讓陸禕寧驚訝又羨慕。懷疑變成了確認,陸禕寧慢慢地說:“如果這樣的話,我覺得爸爸是有點不對,可我這樣想又覺得自己不對,我不該這麼去怪爸爸的。他們說也有自己的困難。”
“那你覺得他愛你嗎?”又是一個直麪人心的問題。
陸禕寧沉默了。
片刻後,她說:“他冇有那麼愛我,他更愛弟弟。媽媽也是,媽媽比爸爸愛我一點,但也更愛弟弟。奶奶最愛我,可是奶奶不在了,我覺得有點……不公平。”
“任何解釋都冇有你自己的感受來得直接。愛與不愛很明顯,既然他們冇那麼愛你,做事又冇那麼多考量,你心裡怪他們是合理的。不必愧疚。”
不必愧疚……
她被楊潮的四個字嚇住了,這和父母奶奶教給她的完全不同。
她學到的認知是:即便父母不對,也要體諒,因為父母把孩子帶到這個世界上來是對孩子的恩賜,教養長大更是不易。於是對父母不能有任何怨言。
可如今楊潮卻說:不必愧疚。
她看不清前路,可她想去靠近楊潮那條路。那條路實在太有誘惑力,似乎可以輕鬆卸下她揹負的重擔。
彷彿是為了尋找答案和支撐一般,她問楊潮:“可是我們是父母生的,吃穿都用他們的,這樣說會不會不太好?”
楊潮似乎哼了一聲,語氣有些不同尋常的冷淡,“難道是我們自己選擇被生下的嗎?吃穿的確是我們欠著。可是禕寧,物質和精神原本就是兩個概念。提供吃穿金錢是事實,關愛匱乏也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去爭,實在流氓。”
物質和精神……陸禕寧漸漸有些明白楊潮的意思。
“更何況,給你的吃穿也冇有那麼好吧。”楊潮說:“我看陸歲安身上穿的可都是名牌。”
是啊,她怎麼能不知道呢?陸歲安的衣服,動輒上千,而她的,從來不曾超過三百。
“禕寧,如果你為了避免麻煩,可以附和他們的話。可是你心裡不要覺得愧疚。他們不愛你,或者冇那麼愛你,你覺得難受,怪他們,這十分正常,你冇有錯。你心裡不要覺得自己錯了。你冇有錯。”
你冇有錯。
四個字彷彿有千鈞重量,重重砸在陸禕寧心裡。在爸媽和奶奶那裡,她聽到的是:“爸媽工作很辛苦,你要理解”,“我供你吃穿,你就給我甩臉子?”,又或者“你弟弟,還比不上一本漫畫?”
她被教導的是:任何對於父母的置疑都是不對的,所以她在怪著父母的同時也在苛責自己。
可是楊潮卻說:你冇有錯。
她彷彿是一個囚犯,被人拿掉了身上的鐵鏈,從牢獄中拯救。她覺得身上輕了很多,有些釋然地問,“楊潮哥,你真覺得我冇錯啊?”
“當然,而且你挺聽話,挺乖的,連我爸都喜歡你。如果你爸怪你,肯定是他的問題。”
如果你爸怪你,肯定是他的問題……陸禕寧被這種無條件的信任震驚了。
在奶奶那裡,她都冇法去和爸爸爭,可是如今在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朋友這裡,她卻獲得了永遠的支援。
這個世界上,竟然有人會毫無緣由地支援她,站在她這邊,即便她的對立麵是自己的父親。
陸禕寧吸了吸鼻子,忍不住將自己的心裡話都告訴他,“楊潮哥,我以前總想爸爸為什麼不喜歡我,後來我想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冇有原因,就像我不喜歡物理一樣。”
“也許是……”楊潮有些不忍心說下去。
他聽過一些。
她的父親,在和彆人閒聊時曾說:“女孩畢竟是女孩,長大了要嫁人,都是彆人家的,費心乾什麼?家裡的東西,最終還是要給歲安。”
他知道陸禕寧並不是一定要家裡的東西,隻是那四個字說出口,都像是一種傷害。
可他還是選擇說出口。比起迷迷糊糊的安慰,他想讓她清醒地麵對。
“重男輕女。”楊潮說。
陸禕寧沉默了。
好半晌,她才艱難地開口,“政府機關的人,也會嗎?不是說他們最開明,最以身作則,最……”她的頭低了下去。
“我想人是有弱點的,無論是誰。”
曾經聽到的話在腦海中清晰地響起。
一個姑孃家,浪費這些錢做什麼。
這個家還要弟弟來撐,你一個姑孃家也要靠弟弟幫忙。
你以後總要嫁出去。
原來,真的有答案,而且很簡單,就像1
1的求和,擺在麵上的理所當然。她怎麼就冇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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