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按律當斬 第二十章 謀生之道(七)
雲中錦趕到的時候,張捕頭正在讓人將貴生的屍體搭出牢房。
「慢著。」雲中錦趕忙吼了一聲,「屍體尚未查驗,不可擅動。」
「貴生死得實在是意外,我正要讓人搭出去呢,沒想到上差您這麼快就來啦。實在不好看,要不上差您就彆看了,把您嚇著了不好。」張捕頭道。
看到雲中錦,他著實有些吃驚,以為她會在女牢耽擱些時辰,卻不想她這麼快就得到了訊息趕過來。
他掃視了一眼幾個獄卒,似乎在查誰走漏了風聲。
「當差的人,也不是沒見過死人,有甚可怕?」雲中錦淡然道,同時跟隨著張捕頭的目光迅速掃視了一眼,發現順子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跟進來。
但她來不及多想,已被眼前貴生的死狀驚呆了。
貴生的死狀十分怪異,腦袋和一隻手伸出牢柵,口角有白沫滲出,一隻手捂著肚子,雙腿曲跪於地,麵部神情痛苦扭曲。
原本就陰冷潮濕的大牢,愈加顯得陰氣瘮人。
雲中錦又感覺到了那股子無法確定從哪裡吹來的陰風,寒氣從腳底下直往後脊背竄,這種感覺令她非常不適。
她咳嗽了一聲,鎮定了下來,朝牢頭問話。
「他睡醒了就吃了點東西,後來大嚷大叫了幾聲,我們以為他發顛,就沒理會他。後來沒聲了,我們也以為他劃水累了又睡下了呢。是對麵牢房的人看著不對勁喊我們來著,這才發現他已經沒氣了,趕緊就去找把張捕頭找來了。」
「張捕頭說,貴生應是發顛的時候把頭伸出了牢柵,結果進不去也出不來,然後就把自己給卡死了。」
因貴生精神不濟,牢裡的氣味不太好聞,牢頭一邊說話,一邊拿手使勁扇開穢濁的空氣。
空氣中似有一股極淡的蒜味。
雲中錦湊近了貴生嘴角嗅了嗅,同樣散發一股子蒜味。
她又伸手去伸手探了探,確認貴生已死透了,隻是屍體尚有餘溫,死去的時間不長。
至此,與覆舟案最密切相關的人,一個下落不明,一個吊死在牢柵上,而今剩下的這一個,也再也開不了口。
雲中錦暗自歎了歎氣。
「上差看過了,就將屍體搭出去吧?這裡的氣味實在不好聞。」張捕頭催促道。
「張捕頭,能做到捕頭這個份上,想必經驗豐富,怎能不知道屍體未經查驗不可擅動命案現場的規矩?」
「未經仵作查驗,上差您怎麼就斷定這是命案現場呢?」
「那便請仵作來查驗。」雲中錦毫不客氣道。」
張捕頭無奈,隻得吩咐牢頭,「去,把老魚頭叫來驗屍。」
話聲剛落,便聽到有人喊,「來了來了。」
一個二十多歲麵貌清秀的男子,背著個四四方方的箱子走了進來。
這來得也忒快了些。
張捕頭斜眼瞧了瞧,「你是誰?老魚頭呢?」
「我師父酒醉未醒,今天這屍體由我來驗。」男子說著,拍了拍箱子。
張捕頭認得那箱子,的確是老仵作老魚頭驗屍的家夥什,嘀咕了一句:「這老魚頭什麼時候收了個徒弟?得得得,會寫格目摁個手印就行。」
小仵作在貴生的屍體上東摸摸西探探,又湊近了嗅了嗅,折騰了老一陣子。
張捕頭催促道,「你看一眼便罷。這牢裡陰氣本來就重,死人不宜久留,得儘快搭出去埋了。」
小仵作這才咳嗽了幾聲,說道,「死者唇紫麵黑,乃中毒而亡。」
「這還用你說?」雲中錦見這小仵作折騰半晌就來這一句,甚為不悅,說道,「蒜味,中的是砒霜之毒。」
小仵作抬頭看了她一眼,「上差說的是。」
雲中錦不禁皺了一下眉頭,這個連張捕頭都不認識的小仵作,竟然也知道她是「上差」?
而且,之前張捕頭並沒有打算叫仵作來,他又是怎麼得到訊息的?
張捕頭則吃驚道,「不是發顛卡脖子卡死的?」
「怎麼可能!」雲中錦與小仵作齊聲道,大概都沒想到會異口同聲吧,倒把自己嚇了一跳。
「呃……」張捕頭訕訕地笑了笑,「頭粗脖子細,頭能出牢柵,雖然回不來,但也不可能把脖子卡死。是我疏忽啦。」
小仵作靜了片刻,又道,「死去沒多久。」
「沒多久是多久?」雲中錦揶揄地問道。
「身體尚有餘溫,死去不過半個時辰。」小仵作淡定回答。
雲中錦皺了一下眉頭,先前看著貴生劃水劃累了,趴在地上睡著,她這才離開去了女牢那邊看蘇繡,總不過半個時辰而已。
那也就是說,她離開之後不久,貴生就已中毒身亡。
「我離開這裡之後,有誰來看過貴生或是送吃的來?」
「自然是貴生娘囉。」不等牢頭回話,小仵作就搶先答道。
「你怎麼知道是貴生娘?」
小仵作道,「貴生是個遺腹子,家中隻有老孃彆無他人。除了他老孃,又會有誰來給他送牢飯?」
小仵作指了著牢房角落,一隻破海碗落在那裡,尚有一小團粘乎乎的食物,同樣散發一股子蒜味。
「這是蠣餅,是貴生娘送的。」牢頭說道。
蠣餅,是用牡蠣肉與米漿、蔥薑一起拌勻之後用菜油煎成,是海邊人的家常食物。
可問題是它不該出現在牢裡,更不該出現在貴生如此重要犯人的碗裡。
「不是吩咐過不許任何人來探監嗎?」張捕頭厲聲喝道。
牢頭忙分辯道:「是沒讓她進來,膀子隔著門把吃的遞進來的,說都是親裡鄉親的,一塊兒在海邊長大,貴生他也怪可憐見的……」
「我尋思著,這親娘也不能害親兒子呀,就給他擱牢裡地上了,誰知道,這親娘也不能信……」
牢頭有些心虛,平日這些獄卒是輪班守大門的,大家收銀子心照不宣,也相互幫襯隱瞞,對大膀子遞進來的食物自然也不會去查驗。
「我的兒喲。」
正說到貴生娘,貴生娘便由大膀子架著進來了。
雲中錦的疑惑愈甚,貴生娘如何這麼快就得知貴生死亡的訊息?
貴生娘號哭著要撲向貴生,卻又硬生生站住了,看著貴生的慘相直愣神。半晌,從喉嚨裡發出「呃」的聲音,昏倒在地。
雲中錦急忙上前去,又是掐人中又是喂水,貴生娘方纔慢悠悠醒轉來。
「是誰,是誰害死我的兒?」貴生娘揪著雲中錦的衣襟問道。
「放肆!」張捕頭立即上前嗬斥道,「我倒是要問你,你為何要毒害貴生?」
「我?毒死我的兒?」貴生娘一臉懵然,指著自己的鼻子問道。
「張捕頭,你是怎麼說得出這等混賬話的?貴生他可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呀。他爹死得早,可憐我們母子倆相依為命……我的兒喲,你死得好慘哪……」
貴生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休得胡攪蠻纏,分明就是你送來的蠣餅摻有砒霜,毒死你親兒子的。」
「蠣餅有毒?」貴生娘跳將起來,「那可是今早蘇纓送來給我吃的。」
「蘇纓送的?」雲中錦心頭一驚,這事怎麼又扯上了蘇家?
「嗯呐。她一早就來看我,送了兩塊蠣餅,我不捨得全吃了,分了一塊送到牢裡來,想讓貴生也嘗嘗,誰曾想,誰曾想……」
她猛地驚覺:「是蘇纓害死我兒的,是蘇纓!這千刀萬剮的騷賤貨,她想害死我們娘兒倆哪。各位大人,你們可要為我娘兒倆做主啊。」
從地上跪起,轉著圈給雲中錦與張捕頭磕頭,又說要去縣衙門前擊鼓鳴冤。
「你與蘇纓有何冤讎,她為何要害你們?」
「她、她……」貴生娘想了半晌,也想不出她娘倆與蘇纓有何過節,但就是一口咬定是蘇纓害的她兒子。
「我家與她家原本並無往來,貴生與他家蘇絡亦玩不到一塊兒去。貴生坐了牢,人家都避著我家,蘇纓她為何沒事來看我?要不是她平白無故送蠣餅給我,貴生就不會死。」
原本沒有交情,卻在貴生入獄之後去看望貴生娘,雲中錦立即嗅出了其間的不尋常。
「蘇纓與你,都聊了些什麼?」她問道。
「就,一些家常呀,沒話找話說些有的沒的。」
正在此時,小仵作收拾箱子,那背帶卻突然斷裂,箱子落在地上,驗屍的家夥什「嘩拉啦」掉了一地,一支竹鑷子滑到了雲中錦的腳跟前來。
「笨手笨腳的,老魚頭怎麼找了你這麼個徒弟。」張捕頭罵道。
小仵作笑了笑,趕忙走到雲中錦跟前來,彎腰拾竹鑷,卻似有意無意地歎了一聲,「哎,太沉了太沉了,奈何?」
「沉?沉船!」雲中錦心頭一激靈,盯住了貴生娘問,「你們就沒有聊起沉船之事?」
「沒有。」貴生娘果斷搖頭。
「貴生就因為這事被官府抓去坐牢的,哪個還敢私底下談論沉船的事?就算她提起,我也斷不能夠與她相談呀。況且,貴生他什麼也沒和我說過,我什麼也不知道。」
雲中錦默然。
小仵作則將背帶係起,背著驗屍箱離開,在火把的光芒裡,隻見他回頭衝著雲中錦一笑,意味深長。
「蹊蹺,蹊蹺啊。」
遠遠地,聽到小仵作的感歎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