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按律當斬 第二十九章 朝中有人(七)
「阿、阿、阿錦。」
乍一見雲中錦,蘇繡就好似見到鬼一般,不知道她是早就在門外偷聽,還是恰逢機緣巧合,頓時眼神飄忽,說話都不利索了。
雲中錦瞟了一眼屋子裡的人,不僅蘇繡甚為反常,蘇絡亦是神情緊張,蘇纓剛剛從地上爬起來,連蘇繡爹也瞪著眼睛捏著拳頭一副緊張模樣,一家人如臨大敵似的。
「怎麼,不歡迎我?」
「哪裡,隻是沒想到你會來家裡。」蘇繡定下心來,道,「有事嗎?」
「自然還是因為覆舟之事。」雲中錦說道。
蘇繡的心又提了起來。
「你知道,女屍已經上岸了,但情形愈加複雜。」雲中錦說道。
「那與我們有何乾係?」蘇繡冷聲道。
「我想親自下水去看看,但不想讓張捕頭的人跟著,也信不過漕幫的人。」
「還是那句話,與我們有何乾係?」蘇繡依舊沒給好臉色。
「我雖然也曾習過水性,但畢竟對漕江海域不熟,想請你幫個忙……」
雲中錦話音未落,就已被蘇繡斷然拒絕。
「我阿爹重傷未愈,阿姐阿弟水性都不好,至於我,這幾日不方便下水。」
雲中錦望著蘇繡的眼睛,從裡到外透著冷漠。
「繡,你究竟在害怕什麼?」
「我什麼都害怕。」蘇繡淡然道。
「我隻是一名普通的海女,有一個被人打傻了的爹,一個柔弱需要嗬護的姐,一個讀書謀前程的弟,我們得在漕江這片地兒過日子。為了生存,我不能不害怕。」
「這種怕,阿錦,你一個京城來的上差,不會懂。」
雲中錦凝視著蘇繡的麵龐,再不是初相識時那個豪爽熱心的海女。
「懂了。原來是我錯了。你我都知道海底有秘密,若是覺得沒有你,我便揭不開這個秘密,那便是你錯了。」
雲中錦言罷轉身離去。
蘇繡望著她的背影,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隨即又緊鎖眉頭。
她知道,雲中錦說到做到,不會就此罷休的。
她與她一樣,都是認準了就不肯回頭的人。
可是,沒有當地人的幫助,一個外鄉人魯莽下水,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更何況,這事還牽涉到漕幫。
連漕幫都不願意聲張的事,又豈能輕易讓一個刑部來的上差查出什麼來?
……
天剛矇矇亮,漕江碼頭尚未蘇醒。
雲中錦穿著從大海那裡借來的水靠,帶著水葫蘆與尿泡燈悄然潛入了海中。
沉船離碼頭不遠,正如先前蘇絡所說的那樣,那一帶的海底並無暗礁,但海水明顯比預料的要冷得多,或許心中受女屍的影響,覺得陰氣甚重。
她擎著尿泡燈,在沉船中搜尋了一番,未見什麼貨物。
潛入一間艙房,但見些許女子的琉梳、妝盒之類的東西在水中飄浮,想必這裡就是最早發現女屍的地方。
這間艙房比一般的艙房大許多,看得出來艙板有拆卸過的痕跡,應是將幾間艙房改裝成一間大艙房。
若隻是為了堆放屍體,則大可不必如此。
那麼,九位女子至少在進入這間艙房之前還是活著的,從飄浮的梳妝品來看,她們應在此生活了一段時間,並且還應有人供給她們吃食等必須物品。
從其他艙房來看,亦有船工生活過的痕跡。
那麼,這些船工又去了哪裡?
「叩、叩、叩。」
一塊艙板後麵傳來敲門聲,將雲中錦嚇了一跳,迅速遊開去,在艙門前側耳細聽。
那聲音斷斷續續的,越聽越不象叩門聲,更象是撞門的聲音。
她定了定心,再次遊向艙板,用手敲了敲,那一麵也撞了一下,艙板便隨之震一下。
此前據甄有德所說,派去下水查探的兩人聽到叩門聲,每響一下,女屍便跳一下,原來並非妄言。
「難道還有活人?」
雲中錦難免心中疑惑,事發已經一月有餘,即便有人被鎖在艙板後麵,又怎麼活得到現在?
她不信鬼神,隻信事出有因。
抱起飄浮著的梳妝盒使勁砸艙板,費了一番功夫,終將艙板撞開。
冰寒的水頓時傾瀉而出,隨之衝出來的是一隻足有數十斤的大魚,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原來如此。」
雲中錦恍然大悟。
沉船之時,大魚正遨遊於海底,恰好遊進了船艙隔板間,同時又被橫七豎八的斷木卡在其間出不來,於是便四處亂撞,一下、一下,就好似叩門聲。
一具女屍的位置正好處在艙板這一麵,於是艙板被撞一下,女屍就被震得跳一下。
被派下水檢視的那兩人原本心中就害怕,越發覺得是女屍作祟,便嚇得落荒而逃。
查清了所謂鬨鬼的緣由,雲中錦繼續往船底遊去,隻見船腹下一支水柱汩汩地往上噴,形成一個水中噴泉的奇觀。
雲中錦立即明白了,這是船底漏水,也正是造成沉船的直接原因。
大海船需在海中行走千萬裡,維係著身家性命,因而在下水之前必是經過多番檢查,務求人貨安全。
若是不幸觸礁,撞到的應是船頭或是船尾,而船腹之下被撞個洞漏水的情形,微乎其微。
唯一的可能性,便是人為鑿穿船底。
她朝著那水柱底部摸去,豁口略有碗口大小,邊緣粗糙,可看出不是刀砍斧劈的痕跡,而象是更加尖銳的工具造成。
「應是撬刀。」首先浮出腦海的就是撬刀,心頭也似被撬刀紮了一下,蘇繡的麵龐在眼前浮現。
一直以來,蘇繡對於她查問沉船的態度十分抗拒,不知道是否與此有關?
正疑慮間,忽見水中四條黑影朝她遊來,象四條蛟龍似地迅速將她圍困其中,並以極快的速度圍著她打轉,越轉包圍圈越小,最後於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停了下來,虎視眈眈盯住了她,象在凝聚著力量,隨時朝她撲來。
時間似乎凝固,雲中錦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那是連線著水葫蘆的沉重的呼吸聲。
她心裡很清楚,對方隻需要拔掉她的水管,再死死地將她困住,轉眼之間就能置她於死地。
東方的那位似蛟首,不斷以手勢指揮著其餘三蛟的進退,時不時地將頭歪一歪。
雖然他全身與頭臉都裹在水靠中,但這歪頭的動作,讓雲中錦一下子就認出了,他便是漕幫的左護法君無虞。
既是漕幫,便與蘇繡無關,她的心中豁然開朗。
儘管不知道蘇繡為什麼不肯幫她,但在這生死關頭,她還是因為排除了對蘇繡的懷疑而喜出望外。
知道了對手不是蘇繡,她便安下心來,雙手合掌,努力聚攏水氣,準備下狠手搏一生死。
「任它北龍南蛟,峨眉皆可分。」師父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當初在峨眉習藝之時,就因為師父的這句話,她便在習武之餘,多習了一門水技。師兄弟們都笑她習之無用,想不到這峨眉分水訣,竟然還有用武地。
她一邊聚攏水氣,一邊等待時機,直待到東方位黑蛟一個手勢,四蛟齊齊撲向她時,她雙手猛地一展,巨大的掌力帶著水柱似無數根鋼針一般射出,直接穿透四蛟的水靠。
隻聽得幾聲悶哼,四蛟受了重創,在水中吃力地掙紮浮沉。
水靠破損進了水,就好似四隻大胖魚。
雲中錦隨即抽身遊走。
「若非當年師父還有一句,峨眉分水訣威力無窮,不可擅用全力,今日爾等的心肝肺已千瘡百孔矣。」雲中錦心中冷哼。
正當她就要浮出海麵之際,一張大網從天而降,重新將她打拖入了水中,又被四蛟狠命地拽緊不得動彈。
她終究還是年輕,破了四蛟陣便以為萬事大吉,放鬆了戒備,卻未料到四蛟還留有後手,以至於落入網中。
漁網越收越緊,雲中錦深困其中,任何陣法都施展不開。
而對方旨在害命,拔了她的水管,隻要將時間拖得久些,她再無生還之機。
「我命休矣。」她歎了歎氣,不甘,亦無奈。
想不到,出師未捷,就把性命交代在了漕江這片深海之中。
呼吸愈來愈困難,不由地吞了幾口水,很鹹,也很腥,象雲府被屠戮那一日,空氣中充斥著的血腥氣。
爹孃朝她伸手,喚,「心珠,來,來。」
小燈握著她的手,搖晃著,喚她,「心珠,心珠……」
她感覺正墜入無底的深淵,奈何橋已經那麼近了,離爹孃越來越近了,隻是不知道為什麼,離小燈越來越遠。
忽地,一道亮光忽閃,一個穿水靠口銜撬刀之人如飛梭而來,迅速劃斷了漁網的收繩。
四蛟因先前水靠被她擊破,灌進了水,行動緩慢,很快就被打散。
而她就象一隻大魚,被拖著在水中火速穿行,又很快被捕撈上岸,丟在一塊岩礁後麵的亂石上。
「我知道是你,繡。」剛一緩過勁來,還沒有睜開眼睛,雲中錦就開口說道。
「你這是何苦?」蘇繡道,「上差上差,一月俸祿多少,值得你這般拚死拚活的?」
雲中錦搖著頭,「不為俸祿,隻為真相。」
「真相有那麼重要嗎,命都不要?」
雲中錦笑了:「有你在,我吉人天相,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蘇繡瞧著雲中錦,無法理解地搖了搖頭。
「不能讓人知道我下水救了你,否則我一家都不得安寧。還有,也彆讓人知道是大海借你水靠,否則他活不過明天。」
「既是如此害怕,你為何還要救我?」
「你死了,我跟哪個吹牛我朝中有人?」蘇繡笑著反問道。
「原來你並不是真心救我,隻是覺得我對你有用罷了。」雲中錦感覺有些失望。
「救你是真,奔著你有用也是真。」蘇繡倒是一點也不掩飾。
「可我隻是一個無品級的小巡捕,並不是所謂的朝中人。若有一天你發現我對你毫無用處,你會不會後悔救了我?」
蘇繡並不回答,卻問,「你知道我為何總能夠采到又大又好的鍋蓋嗎?」
「鍋蓋長在峭岩上,人們很難才能發現一兩叢,便不論大小全都撬個乾淨,那片地兒就再也長不出新的鍋蓋來。而我隻采那些長大了的,那些小的便留下養著,這樣便能夠一茬接一茬地收割。」
「懂了,我便是你留著慢慢收割的小鍋蓋。」雲中錦道。
「你就說我是不是救了你一命吧?」蘇繡道。
「那倒是。」雲中錦笑了,仰著麵看蘇繡動作麻利地脫下水靠。
胳膊上一道傷疤映入她的眼簾。
竟是桃花狀的燙傷疤。
她正待要開口,卻聽得漕幫的人出水上岸的聲音,君無虞與三蛟一邊脫水靠,一邊罵罵咧咧地著她們藏身的岩礁搜尋而來。
「阿錦,你就躲在這裡彆出聲,我引開他們。」蘇繡吩咐了一聲,隨即竄上岩礁,很快從遠處發出了很大的聲響。
君無虞立即轉頭朝著那方奔去。
這情形似曾相識,也是雲中錦刻在心頭的一幕,當年小燈亦是如此引開盜匪救了她的。
「小燈、小燈。」
雲中錦心中呼喚著,兩行熱淚順頰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