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決定一心除魔衛道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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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對魔兵最後的清剿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
一路浴血廝殺直到魔帝消亡的那一刻,便意味著這場你死我亡的戰鬥劃上了句號。之後的拚殺便失去了意義,他們不再負隅頑抗,或立於風中,冷沉著臉等著玄門人的長劍刺向自己,或是在他們的劍刺來之前,依然目露憤恨的凶光,將最後對死的掌控權握在了自己手中。
誰也不忍計數,那日,這千山萬仞間浮起了多少亡靈,最後又全部被風捲走。
捲去了一切愛憎恩怨。
然而,活著的人,隻要記憶尚在,他們至死都要揹負這些,過完一生。
一日之間,人間聖殿變成了人間地獄。
玄門人光是清理那些宮殿內外、漫山遍野堆積如山的屍體就花了三日三夜。當他們用一雙雙本是握劍護佑蒼生的手去擡起這些蒼生的屍體時,怎能不痛心?
他們的同門亦是蒼生……那些死去的魔呢?他們的肉身和他們的同門一般無二,總歸是沉重。
屍體易清,可那一條條蜿蜒向前的血河卻是難清。何況,何止那些山穀溝壑,腳下的土地、參天的古木、崇吾宮光華流轉的琉璃瓦……血跡無處不在,清理變得異常艱難。
每一處殷紅,都刺著人們的心。
萬幸,三日後一場瓢潑大雨鋪天蓋地砸了下來,稀釋著那條條血河,沖刷著片片樹葉,也洗濯著人們枯竭欲碎、血跡斑駁的心。這一下竟連綿一月不肯停歇。上蒼似乎也看不下去,以他勝過一切的力量幫助人們清洗這一切,又或者,是上蒼也在哭泣,為那些逝去的靈魂。
一月後,雨過天晴,世界煥然一新。冬季卻悄然降臨,那本是疊翠流金恍若人間仙境的萬山竟已零落枯葉無數,再次換了色彩,天地一片肅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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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雪滿千山。
雲海玄宮內。
躺在暖玉靈床上的女子仍在沉睡。那清澈瑩潤的暖玉床體上冒著嫋嫋白霧,蒸騰著女子清麗如月的容顏,清冷、靜謐、無悲無喜,一如月餘前她被安置在這靈床上的那日,那眉眼始終不曾動一下,像一尊冇有生命的雕像。
那日玄魔大戰,她竟是被人抽出了魂魄,鞭傷了靈體,又憶起了那噩夢般的前塵往事,本已身心受創,處於崩潰的邊緣。然而,所有的這一切,都比不上前世的摯愛的離去帶給她的打擊,再怎麼堅強的心都承受不起這般摧殘吧。
心脈俱損,神魂重創,若非墨玉與墨林等人耗費幾乎全部真氣拚死搶救,恐怕那最後一絲生氣也要隨著那消散的亡靈去了。
她心已死。
是墨玉強行把她留下的。
他用這暖玉靈床溫養她的神魂,讓她日日受靈氣滋養。其實,現下,她的麵容比之前的死氣與慘白,已經改善很多了,那緊閉的唇甚至已經恢複到了藕荷般的淡粉,她的脈搏已經開始在低沉平緩地躍動了,隻是那雙眼睛仍不肯睜開。
墨玉拿著一塊帕子,擦去那凝結在她墨眉和睫羽末梢上的細微水霧,撤去了帕子,又拿那骨節分明如玉雕琢般好看的手指輕撫她的眉眼。
“阿月,你知不知道外麵下雪了?我們還冇一起看過雪呢。”
“崇吾的雪景很漂亮,你能醒來和我一起看麼?”
“他的離去不是你的錯,魔的出現也不是你的錯,你刺我一劍我也不會怪你。”
“冇有人會怪你。所有的事情,你都已經竭儘全力,冇有人會怪你。”
“你也應該明白,他為何放棄了生選擇了死,他和你當年一樣,想讓你好好的活著……你做得到,對麼?”
靈床上的人忽然流下了淚來。
墨玉拂去她眼角的淚,看著這張世界僅此一份的容顏,又是愣了好久,似陷入了沉思,似想到了什麼極其痛苦的事情,神情竟悲痛難以自抑,悲傷而消極的話似自靈魂般流出:“我不想一個人孤獨到老……”
他說完這句,連他自己都神情一滯,似覺失言又輕笑了一下,“我可冇給你壓力啊,我說過不怪你。”
“便是你真的無法解開心結,選擇一直沉睡下去,我也不會怪你。隻是你不想起來看看,你浴血奮鬥至今才換來的太平人間嗎?”
“你會錯過很多的。”
三日後,當這位剛處理完門中新任地師遴選事宜的崇吾新主人像往日一樣回到這座雲海玄宮時,他臉色大變。
暖玉靈床上的人消失了!
那氤氳的靈氣還在像往日一樣源源不斷的冒著。很快,他的目光定在旁邊白玉方桌上的留書上。
清麗典雅的字跡,隻寫著簡潔的四字:“不要找我”。
宛如雷劈,墨玉當場臉色煞白,委頓在地。
她醒了,她離開了!!
他恨不能立馬飛出去,尋找這日日夜夜讓他神魂不安的素白身影。他有一百種方法找到她。然而,“不要找我”四字,太過利落決絕。
經曆過大悲大痛後,她究竟是以何種心境醒來,又以何種心境寫下這“不要找我”的叮囑的。
毫無疑問,這句話是寫給他的。
在他看到人不在的一瞬,第一反應是恐慌,之後便是尋找,可這四字卻一道天降的霹靂,斬斷了他的去路,將他定在了原地。
她不讓他找她。
她預判了他的行動,阻止了他的行動,將他全部衝動扼殺在搖籃。她既留下書信,必是她離去後最在意的事情。
墨玉隻覺自己的心被一瞬捅穿般難受。
阿月啊,阿月,你總是這樣一走了之,決絕殘忍。
你不知道,我最害怕的就是你一聲不響離開嗎?那比刺我一劍更讓我難受。
……你要去哪?
還會……回來嗎?
攥著那份留書的手在微顫,手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孑然身軀在冰冷的石室中越顯清挺、孤寂。
她冇說不回來,不是嗎?
哪怕那日,因見她手上戴著靈昭給她的白玉鐲子,他們吵成那樣,他對她說了那麼傷人的話,她負氣離開,他以為她不再回來了,可她消失了一日,出走千裡,還是回來了啊。
不對不對,她也有不回來的時候。那日,照緋第一次出現在她麵前,三言兩語就挑撥得她與他翻臉,之後她拖著從鬼門關剛救回來的身體也是這般一聲不響地離開,她當時是抱了死在外麵也不會回來的決心了吧。
想到這裡,他的臉色凝重到可怕,凝視著那空了的靈床良久。
阿月,我能給你時間,但你也不要太欺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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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1)。
那場災難後的重建也如雨後春筍般進行著,這片大地一日比一日多一份生機。
被摧倒的宮殿在能工巧匠的妙手下迅速複原。在那場大戰中損失近八成的玄門子弟也在新一屆的擴大招生中得以迅速補回。崇吾也在劫後煥發著新的生機。
那些曾在崇吾地下城躲避多時,又在那場大戰中被鋪天蓋地的魔族全體追殺的王族們也各自回到了他們的王宮。大難一場,他們似乎懂得了更多,以更加勤勉的姿態投身於治國理政中。這於百姓無疑是好事。那籠罩著四王宮殿近五百年邪祟不侵的結界已不存在,但他們卻能擡頭挺胸地出入宮殿了,魔族已除,他們已不再害怕。
至於那曾被無夕部下血洗一空的幽洲王室,也推舉出了新的國君。那曾遠嫁異國平民的公主在臣民的擁護下回到了故土,坐上了那幽洲宮殿的王座,她將帶領她的子民們在這片祖先留下的土地上重建昔日的繁榮。
慕西月的姐姐也在婚期一推再推之後,在今年的新春嫁進了江洲的太子。她在婚禮的前一刻還在暗暗等待,等待那個杳無音信的妹妹能出席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可惜,至婚禮結束,她也冇有等到。那位往日不是國都內忙前忙後,便是奔波四方的江洲太尉,也終於得以清閒下來,有了更多的時間陪伴家人了。
一切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一切似乎都有了希望。
唯獨他等的那個人冇有回來。
這日清晨,墨玉從寢宮走出,便發現外麵已經是銀裝素裹、冰天雪地了,鵝毛般的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
他立於簷下,看著滿世界的白,隻覺一瞬恍惚。
一年,竟這麼過去了。
開始的時候,他儘量把自己的日程排得很滿,定期朝會、檢閱、練功……按部就班,甚至是增加頻次地親力親為,可後來他發現依舊填補不了內心的空缺。
他終於厭倦了,覺得這些索然無趣,他本就是一個閒散慣了的人,不習慣身邊一堆人圍繞,之後,除了必要出麵的場合,他都把事情交給朝中大臣及門中那些能乾的人,他隻圖個清靜。
對於這位新國君在政事上作風及態度的轉變,那些大臣卻也無可奈何,這位繼位的崇吾之主,雖說確實由勤政轉向偷懶式的治理,卻仍是把整個崇吾上下治理得井然有序。
如此,他們還能說什麼。很明顯,這位崇吾的新主人和他那撂了挑子的父親一個德性,懶散、任性,卻智慧。也不知讓人該喜還是該憂。
更多的時候,墨玉都在獨處。
他看著萬千巨山的色彩換了一次又一次,感受著那拂過他肌膚的風也在變幻,眸中是越發深不見底的寂寥。
他也曾獨立在南峰塔的最高層,看著南廳中央的大擂台上那些鉚足了勁兒與他們的師兄師姐們過招的新入門弟子,那其中不乏有英姿勃發的身姿,卻終究不似那日她得勝時,宛若翺翔九天的青鸞鳥般恣意明豔的姿態。
他也曾在月夜下,獨行於那片叢林,看著天上清朗的月亮,看著那片曾在他悲憤之下掃蕩一空化為齏粉的叢林。如今那裡新樹也竄得冇過膝蓋了,隻是再無人衝進他懷裡,平息他的傷痛,用那柔軟的手掌牽著他在月光下行走。
他也曾在漫天流螢下佇立,看那熒光閃爍,隻是,再不見那雙比流螢還要動人的眼。
時光真的很磨人。
阿月,你可會想起我?
他再一次在心中發問。
“王上,宮外有門人求見。”江烈道。
“不見。”墨玉望著漫天大雪想也冇想便脫口回答。
江烈的劍眉蹙了下,猶豫著道:“可那門人看著很著急的樣子。”
“多著急的事非得見我。”墨玉還是麵無表情拒絕。
“說是有人托他送來了這個。”江烈走了上去,攤開手掌,恭敬地遞上一物。
墨玉不經意撇過去的眸瞬時一震。
一把抓起江烈掌心的物品,急問:“他在哪?!”
“在……”
也冇等江烈回答完,墨玉的身影便早已消失。
然而那消失的身影又一瞬折返,回到了他的寢宮,卻也隻停留了不過一瞬,人又消失了。
看得江烈一愣一愣的。
王上這是怎麼了?
莫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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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覆蓋了千裡,蓬鬆潔白延伸無儘的山路上留下一行漸近的腳印。身穿白狐裘大氅的女子就立在那腳印停止的地方,雪花在她的肩頭堆疊了薄薄一層。
她摘下了頭頂兜帽,露出一張如曇花般潔淨美麗的臉,鼻頭凍得紅紅的,朝著對麵匆匆趕來又在幾丈外刹住的男子露出燦然的笑。
笑著笑著,眼眶便有些紅了,他清瘦了好多。那藏在大氅下的手指也凍得微微的紅,五指相互扣著,鼻頭也酸酸的:“我給你的護身符,你收到了嗎?”
墨玉的情緒終於穩定不少,露出久違的璀璨笑容,將手中一直攥著的小小香囊提了提來,紅布溫暖深邃,金線流光溢彩,與他幼時收到後來又被他弄丟的那個一模一樣。
她曾答應過會再求一個給他。
她竟冇忘。
“我很喜歡。”墨玉道,鼻頭泛起酸澀,“以後我不會再弄丟了。”
“弄丟了也沒關係,我可以再為你求。”慕西月笑道,垂下了眉眼,臉上笑意換成了愧色,“我好像冇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送你……墨玉。”
擁有這萬山大川、無上修為,一言可號令天下的你,要什麼冇有。
“誰說的,你不是知道我要什麼嗎?”墨玉看著她,俊美無雙的臉上露出了溫和又狡黠的笑。
隻這一笑,便令那一望無垠的白雪都瞬間黯然。
慕西月微怔,反應出來他說的是什麼,隻感覺頭皮爬上酥麻。油腔滑調,他還是這副討人厭的樣子。可她看著他的閃著笑意的眼,心裡竟感覺到久違的安心。
是啊,她一聲不響,離開了一年,走了很長很長的路。
她找到了炎麟的葬身之所,在那裡陪了他很久,雖然她知道,他再也看不到她,感知不到她的存在。
她去祭拜了那些曾在太子案裡死去的亡靈,原來阿炎已為他們修建了巨大的墓地,她還找到了那一世她的父親慕驍的墓碑,與他隔著五百年的時間說了許久的話,他應該能聽見吧。隻是不知,他如今又是誰的父親,誰的兒子或是誰的丈夫。
接下來,她開始著手她此行最重要的事情。
她以蒙麪人的身份出現在各國史官之前,用術法定住了他們的身體,將長劍橫在他們脖間,強迫他們聽完了五百年前的那個故事,要求我他們改寫史冊。可最終史官無一不哆嗦著告訴她,他們的王上在從崇吾回來的第一日便召見了他們要求他們重修史書,為“戾太子公孫炎麟”平反。
看著那些被修正過的史冊,慕西月徹底愣住了。
那一刻眼淚無聲落下。除了墨玉,還會有誰呢?他果知她心中所想。他又趁他沉睡探進她識海了吧。此行最重要的事情,已有人替她解決了,心裡有什麼東西開始落下了,又有什麼東西重新升起來了,是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感覺。
之後,她按著記憶,走過了慕辭曾踏過的每一寸土地,隻是五百年風霜,滄海桑田,很多地方都不再是曾經模樣。她還是幾乎走完了她的一生,淚流滿麵。
再之後,漫無目的在各地行走,在各國間穿梭。
見識了各式各樣的人,除了偶爾遇到幾個不自量力的地痞流氓外,她幾乎冇有遇到任何凶險,她的精神不再緊繃,冇有了殺機四伏的世界不需要她精神緊繃。或在客棧聽人侃天侃地,或在鄉野看牧童驅犢,或遇上主動與她答話的本地人,也聊上幾句……
時間一日日走,她穿過他們的世界,心胸一日日開闊,卻也一日日空蕩,行進的步子越來越慢。
那日,她被新結實的一個大戶的小姐領進自家內院,看到那株被北風吹落一地金輝的銀杏樹時,她忽然一陣心痛,日夜累積的思念便如泄洪而來。
她該回去了。
再不猶豫。
她先回了江洲見了久未見麵的父母家人,自然免不了一陣心疼與責罵,她全都受著。之後安撫了家人情緒,再不停留,來到了這裡,帶著她在遊曆途中為他重新求來的護身符。
她的心情是忐忑的:為很多事情。為那日的不告而彆,為一年的音信全無,為那決然刺入他腰腹的一劍,為……慕西月冇能早日戰勝慕辭……
望著那個朝思暮想的人,慕西月提了一口氣,聲音緊張微顫,卻透著豁出一切的堅定:“墨玉,我既回來找你,我便已明白自己的心意,你要什麼,我都給你,我這個人,若你還喜歡,也隻管拿去。”
墨玉瞬間怔住,心中湧起巨大的驚喜與感動,滿滿地堵在喉間,已說不出話來。但下一瞬,他朝她大步走了過去,將她緊繃的身體攬入懷中。
用劇烈震顫的心緊緊地抱著她,那一刻他感受到的不隻是自己的心跳。他眉眼一亮,露出了這一年來最舒心最滿足的笑容。他將那支藏於袖中的髮簪插在她的發間。
簪首那隻以翠玉雕成的青鸞鳥展著雙翅映著滿世界白雪,越發肆意奪目。
“你給我戴了什麼?”慕西月被他緊緊箍在懷裡,鼻尖正好抵在他的肩頭,聲音悶悶的。
“你說呢?”
慕西月反手探了探,摸著尚殘幾絲餘溫的簪身、簪首,瞬間便明瞭了。
“不許摘下。”墨玉略帶命令的聲音響起。
慕西月放下了手,妥協道:“不摘就不摘。”
她重新靠近他懷裡,摟住他的後背,輕聲喚道:“墨玉。”
“嗯。”
“再見到你,真好……”她頓了一下,聲音低啞,“我愛你……慕西月愛你。”
墨玉一怔,在她額頭落下一吻,“我也愛你,阿月。”
這一刻,他們都聽見了彼此的心跳。
又過了許久,他擁著她的肩朝那高高的山頂走去,她望著飄絮般飛舞的雪花,問:“這是崇吾今冬的第一場雪嗎?”
墨玉一怔,“是的。”
“冇騙我?”
“騙你做什麼。”
“那我趕上了。”
“嗯,你趕上了。”
“真好,崇吾的雪景果然好看。”
“那我們一路看過去。”
……
蜿蜒上攀的山路留下兩行腳印,讓這一望無際的白也添上幾分暖意與彆樣的色彩。
【尾記】
一念神魔。
魔由心生。
心魔滅,天地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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