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字,我的戲 快門下的勇氣與遠方的陰雲
快門下的勇氣與遠方的陰雲
在麗江的第六天,陽光依舊慷慨。
經過昨日對往昔剪影的觸碰和林夕持續的、溫水煮青蛙般的鼓勵,我感覺身體裡某種凍結的機製,似乎真的開始緩慢地、細微地鬆動了。早晨醒來,看著窗外雪山清晰的脈絡,我第一次主動生出一點想要“做點什麼”的念頭,而不是被動地跟隨林夕的安排,沉溺在自我的思緒裡。
早餐桌上,我小口喝著溫熱酥油茶,看著林夕正低頭用手機檢視著什麼,側臉在晨光裡顯得專注而柔和。
“今天……有什麼打算嗎?”我輕聲問,聲音裡還帶著一絲不確定的試探。
林夕擡起頭,有些驚訝地看向我,隨即眼中漾開驚喜的笑意。她放下手機,身體微微前傾:“你想去哪裡?我們都聽你的。”
這種被全然尊重和期待的感覺,讓我心頭微微一暖,也平添了一絲壓力。我努力在腦海裡搜尋著這幾日路過或聽說的痕跡。
“我好像……看到古鎮裡有個小咖啡館,屋頂露台可以看到雪山。”我回憶著,語氣有些猶豫,“不知道視野好不好。”
“好啊!”林夕立刻響應,沒有絲毫遲疑,“我們就去那裡!喝杯咖啡,看看風景,發發呆,最好不過了。”
她這種無條件的支援,像一雙穩固的手,托住了我剛剛探出殼的、脆弱的觸角。
那家咖啡館藏在一個不起眼的巷子深處,門口掛著一個簡單的木質招牌,刻著“雲渡”二字。沿著狹窄的木樓梯走上屋頂露台,視野豁然開朗。露台不大,隻擺了三兩張小桌,幾盆耐寒的綠植在牆角煥發著生機。而正前方,毫無遮擋的,便是連綿的玉龍雪山十三峰,在湛藍的天幕下,如同一條橫亙天際的玉龍,壯美得令人失語。
我們選了最靠邊的位置坐下,點了兩杯本地小粒咖啡。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下來,落在身上暖洋洋的,驅散了清晨的寒意。微風拂過,帶來遠處鬆林的氣息。
林夕似乎完全沉浸在這份愜意中,她靠在椅背上,眯著眼看著雪山,嘴角噙著一抹放鬆的笑意。她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粗線毛衣,寬鬆的款式,襯得她隨性又溫暖。
陽光勾勒著她的輪廓,長睫投下淺淺的陰影,神態安然滿足,像一隻在自家陽台曬太陽的貓。
我的心微微一動。
……很好看。
這個念頭自然而然地浮現。不是作為讀者對演員的欣賞,也不是作為朋友對容貌的誇讚,而是帶著一種更私密的、源自內心悸動的認知。
就在這時,林夕似乎感應到我的目光,轉過頭來看向我。四目相對的瞬間,她眼中的笑意加深,帶著一絲瞭然的狡黠。
“偷看我?”她壓低聲音,帶著點戲謔。
我的臉頰驀地一熱,下意識想低頭避開她的視線。但腦海中閃過她昨天說的話——“在我麵前,不用總是那麼小心翼翼。”
我強迫自己穩住心神,沒有移開目光,隻是臉頰更熱了些,低聲承認:“嗯……看你好看。”
這話說出口,帶著一種生疏的笨拙,卻是我罕有的、主動而直白的表達。
林夕明顯愣住了,隨即,一種極其明亮、極其動人的光彩從她眼底迸發出來,那笑容瞬間綻放,比頭頂的陽光還要耀眼。她伸出手,越過小桌,輕輕握了握我的手,指尖溫暖。
“你更好看。”她看著我的眼睛,認真地說,語氣裡滿是毫不掩飾的喜愛。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種混合著羞澀和甜意的暖流在胸腔裡彌漫開來。
咖啡上來了,醇厚的香氣在空氣中飄散。我們各自啜飲著,偶爾低聲交談幾句,更多的時候是享受著這份安靜的陪伴和眼前無價的景色。
露台上除了我們,還有另一對情侶。女孩正興奮地讓男孩幫她以雪山為背景拍照,調整著各種姿勢。
林夕看著那邊,忽然轉過頭,眼神亮晶晶地看著我:“蘇晴,我們也拍張合照吧?”
我握著咖啡杯的手下意識地收緊。
拍照。這對我而言,幾乎等同於將自己暴露在審視的目光下。網路上的那些照片,那些被截出來惡意評論的表情,像條件反射一樣引發我的不適。我習慣於躲在文字後麵,躲在鏡頭之外。
我的遲疑和退縮明顯寫在了臉上。
林夕沒有催促,她隻是耐心地看著我,眼神裡的期待慢慢沉澱為一種更深的理解。她放下咖啡杯,聲音放得更柔:“不是拍給彆人看的,是拍給我們自己看的。留個紀念,隻屬於我們和這片雪山的紀念。”
她拿出自己的手機,解鎖,調到了前置攝像頭,然後向我靠近了些,將我們兩人和身後壯麗的雪山一同納入取景框。
螢幕裡,我看到她燦爛的笑臉,和她旁邊,那個表情有些僵硬、眼神帶著一絲惶然的我。
“蘇晴,”她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魔力,“看著鏡頭,或者看著我就好。想想昨天那個拿到糖人就很開心的小女孩,她不會害怕鏡頭的,對不對?”
她的話語,像一隻溫柔的手,再次輕輕推開了那扇記憶之門。那個舉著糖鳳凰、迎著夕陽奔跑的女孩,她怎麼會害怕留下快樂的影像呢?
我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忽略心底那份習慣性的恐懼和自我審視。我將目光從螢幕上那個略顯蒼白的自己臉上移開,轉而看向身邊真實的林夕。
她正側頭看著我,眼神裡充滿了鼓勵、愛意和一種近乎信仰的期待,彷彿在說:你可以的,做你自己就好。
就在這一刻,彷彿有某種東西在心裡悄然移位。我嘗試著,極其緩慢地,牽動嘴角的肌肉。起初隻是一個微小的弧度,帶著不確定的顫抖。但看著林夕眼中隨之點亮的光芒,那弧度漸漸加深,變得自然了一些。我沒有去看螢幕裡的自己變成了什麼樣子,我隻是看著林夕,感受著此刻陽光的溫暖,雪山的壯美,和她就在身邊的踏實。
“哢嚓。”
清脆的快門聲響起。
林夕立刻收回手機,低頭看著螢幕,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最後甚至忍不住笑出了聲。
“你看!”她把手機遞到我麵前,語氣裡是滿滿的驚喜和得意。
照片上,林夕笑得眉眼彎彎,明媚動人。而她身旁的我,雖然笑容依舊帶著些許生澀和靦腆,眼神卻不再是全然的惶恐和躲閃,那裡有細微的光,有努力克服障礙後的輕微釋然,還有……看向她時,無法完全掩飾的依賴與溫柔。我們身後,是巍峨聖潔的雪山,和湛藍如洗的天空。
這張照片,沒有精緻的構圖,沒有完美的光線,甚至我的表情也稱不上自然大方。
但它無比真實。
真實地記錄下了這個瞬間,我嘗試著,在她鼓勵的目光中,勇敢地麵對鏡頭,露出了一個或許不算燦爛、卻發自內心的笑容。
這是我患病以來,第一次,沒有在照片裡看到那個陰鬱、可悲、值得批判的自己。我看到的,是一個正在努力從厚重繭房裡探出頭來、小心翼翼呼吸新鮮空氣的,活生生的人。
“很好看,對不對?”林夕看著我,語氣肯定,帶著不容置疑的珍視,“我要把它設成屏保。”
她說著,手指在螢幕上快速操作了幾下。
我看著她的動作,心裡那塊堅冰,似乎又融化了一角。這張隻屬於我們兩人的合照,這個被她珍而重之設為屏保的舉動,像一道小小的、卻堅實的屏障,將外界的喧囂與惡意暫時隔絕在外。
我們在露台坐了很久,直到日頭偏西。期間,林夕又用手機給我拍了幾張單人照,有我看著雪山出神的側影,有低頭攪拌咖啡時的靜謐。她不再要求我擺姿勢,隻是捕捉著那些自然的瞬間。而我,雖然依舊不習慣,但抗拒的心理明顯減弱了許多。
離開“雲渡”時,心情是一種久違的、帶著些許疲憊的輕盈。
然而,現實的引力無處不在。
回到“聽雪”客棧,剛踏進院子,就看到和姐拿著我的手機,麵色有些猶豫地迎了上來。
“蘇小姐,剛才你手機響了好幾次,我看好像是……同一個號碼。”和姐將手機遞給我,眼神裡帶著些許擔憂。
是出版社編輯的號碼。我的心微微一沉。
林夕也停下了腳步,看向我。
我接過手機,解鎖,螢幕上顯示著幾個未接來電和數條未讀資訊。大部分來自編輯,還有兩條,來自一個我幾乎快要遺忘的、中學時代曾有過短暫交集的同學。
指尖有些發涼。剛剛在露台積攢起來的那點勇氣和暖意,彷彿遇到了寒流,迅速消散。
我點開編輯的資訊。
前麵幾條還是關於版權後續事務的常規溝通,但最後一條,語氣明顯不同:
【小蘇,你最近還好嗎?網上那些亂七八糟的訊息彆往心裡去。不過……有幾家媒體不知道怎麼聯係到我這裡,想找你做采訪,說是想聽聽‘創作者的聲音’……我都幫你擋回去了。你自己多注意,如果需要什麼幫助,隨時跟我說。】
媒體的觸角,果然無孔不入。他們甚至找到了我的編輯。那句“聽聽‘創作者的聲音’”,聽起來冠冕堂皇,背後隱藏的意圖,不言而喻。
我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然後,點開了那條來自舊日同學的資訊。
資訊的內容很簡單,甚至帶著一種故作熟稔的客氣:
【蘇晴,好久不見,沒想到在網上看到你的訊息了。你現在成了作家,真厲害!中學時候的事情……過去就過去了,大家都長大了,你也彆太放在心上。希望你一切都好。】
這條資訊,像一根細小的針,精準地刺入了我心底最隱秘、最不願觸碰的傷疤。“大家都長大了”、“彆太放在心上”……這種輕描淡寫的“安慰”,背後是事不關己的冷漠,甚至可能帶著一絲隱秘的、時隔多年再次被勾起的審視。
它提醒著我,那段過往並未真正過去。它隻是被時間掩埋,隨時可能因為任何一點風吹草動,而被重新挖掘出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供人評頭論足。
我的臉色大概很難看。林夕立刻走了過來,扶住我的手臂,低聲問:“怎麼了?”
我把手機遞給她看。
她快速瀏覽了資訊,眉頭緊緊蹙起,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像護崽的母獸。
“彆理他們。”她斬釘截鐵地說,聲音裡帶著壓抑的怒氣,“尤其是你這個‘同學’,虛偽!”她直接拿過我的手機,動作利落地將那條資訊刪除,然後將手機塞回我手裡,“編輯是好意,回頭我讓工作室的人也幫忙打個招呼,不會讓媒體再去騷擾你身邊的人。”
她的反應迅速而強硬,像一道突然升起的保護牆。
我看著她,心中的寒意被她眼中的怒火驅散了些許。但那種如影隨形的疲憊感和無力感,再次席捲而來。
剛剛在露台,我以為自己往前邁了一小步。可現實的一個浪頭打來,就讓我幾乎站立不穩。
“我沒事。”我低聲說,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林夕緊緊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心很暖,力道堅定。
“蘇晴,聽著,”她看著我的眼睛,語氣前所未有的嚴肅,“我們享受這裡的安靜時光,但這不代表我們是在逃避。外界的聲音,好的壞的,它們一直都在。但我們在一起,我們共同麵對。今天你敢拍照,敢對我笑,這就是勝利,是我們小小的、實實在在的勝利。其他的,都是噪音,明白嗎?”
她的目光像磐石一樣穩定。
我回望著她,感受著她手心的溫度和力量。是啊,剛剛那張合照裡的笑容,是真實的。此刻她站在我身邊,是真實的。雪山在窗外,是真實的。
那些遠方的、試圖侵入的陰雲,或許無法立刻驅散,但它們無法抹殺我們已經擁有的、這些真實的瞬間。
我點了點頭,將身體微微靠向她,汲取著那份令人安心的力量。
“嗯,是噪音。”我重複著她的話,聲音雖然輕,卻帶著一絲試圖堅定的意味。
傍晚的麗江,依舊美麗安寧。但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在我心裡,勇氣和恐懼正在進行著一場拉鋸戰。而林夕,是始終站在勇氣那一方,為我搖旗呐喊、甚至親自下場的人。
夜幕降臨,我將那張唯一的合照,偷偷設定成了自己手機的鎖屏桌布。
每一次點亮螢幕,看到那個努力微笑的自己,和身邊笑容燦爛的她,就像是在提醒自己——
即使陰雲密佈,也要記得,我們曾共同站在陽光之下,雪山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