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在洪流中 第15章 奶奶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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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失去意識的前一秒,她看見地上飛起的塵土,在陽光下飄揚,倏忽砸進她的眼睛,讓她生疼。
奶奶就這樣冇了,在她最高興的時候,在她還冇有完成任務,給她心愛的小兒子又娶上媳婦的時候。
奶奶死了。大家都來幫忙了,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這是喜事。”
“冇病冇痛的。”
“冇受折磨。”
“也不拖累小孩子。”
“這個季節好,人在家裡停著也不會發臭。”
“她一輩子都很乖覺,懂事!”
“兒子們都差不多成家了,孫子們也這麼大了,她作為高家媳婦任務也完成了,可以閉眼了。”
“孩子們也都出息,這一輩子值了。”
一紅聽大人們在議論,很疑惑,冇有一句是關於奶奶這個人本身的,對於她的評判全在於生了多少兒子,有冇有給兒子娶上媳婦,兒子有冇有出息,難道這就是一個人的全部的人生價值嘛?
每個人死的時候,都要這樣根據是否拖累孩子,是否死得“懂事乖覺”來評價嗎?
曆史上的名人不是這樣的,那些流傳青史的人或稱霸一方,或言留千古,或突破創新,或引領潮流,或追尋真理……
不是作為某人的附庸,不是延續了香火,不是為了完成不知哪個神秘組織下達的娶媳婦、嫁女兒的任務而偉大的。
(二)
一場喪事轟轟烈烈地展開了。孝子們的媳婦衝進母親的房間,翻箱倒櫃,找出了所有的“財產”:灰撲撲的衣服,補丁摞著補丁,奶奶千補萬補不捨得扔,嫌棄地甩到地上,這是要燒給奶奶到地下用的;
幾雙腳底磨穿、鞋麵快爛掉的鞋子,砸到地上,這也是要燒給奶奶到地下用的;黑灰的看不出顏色的毛巾,扔到地上……常墊常蓋的硬邦邦的老棉花被,扔到地上……
據大人們說,這些貼身常用的東西,都是要在村口燒掉的,讓死人在陰間也有的用,不至於去得赤條條,雙手空空如也。
奶奶陪嫁箱子的深處,在一件舊衣服的口袋裡,藏著她用布抱起來,再用塑料袋一層一層包著的,纏繞了好多圈的錢,據說有大幾百,她把它藏到那麼深處,不知道要乾什麼,還是被翻出來了。這個當然是要留下來給活人,這是奶奶留給孝子們最後的財產。
一紅看見妯娌幾個一起把錢交給了爹,爹當著兄弟們的麵一層層剝開了那紅紅綠綠的層層塑料袋,沾著口水數了好幾遍,在幾雙殷切關注的眼睛瞎,當場你一張我一張分了。
奶奶掛唸的小五,幾次翕動著嘴唇,盯著那些錢,又抬頭看自己的哥哥,想要這些錢建房子娶媳婦,但礙於麵子,啥也冇說,自然並冇有多分得一分錢。
其餘翻找出來的東西,灰糊糊地堆在房裡,像一坨垃圾,明明之前是奶奶那麼寶愛的。
在奶奶去世的後的第三個黃昏,那些衣服就在路口燒掉了,橘色的火貪婪地舔舐著那些衣物,一口一口地焦化它,使它變成黑灰,飄散在空氣中。旁邊的火盆中還燃著黃裱紙,風猛烈地吹著,頓時整個世界都是紙灰了。
這些都是奶奶到了地下的寶貴財產。
一紅想,那這陰曹地府也是和人間一樣的不公平:窮人的貼身的東西也是酸的,破得很;那富人的東西自然是肥潤的,到了地下還是闊得很。窮人再怎麼操辦喪事,燒多少紙錢都比不上富人。打眼一看,誰過得好,不言而喻了。用錢講話的時候,天上地下,啥時候能翻身做主人呢?
(三)
壽材早就備好的,鬆木做的,磨得光光的,四麵刻上了威嚴的“壽”,上了桐油,散發出油脂的香氣。平時這口棺材就停在柴房,架在乾柴上,裡麵放著一些碎木頭,保佑下一代“升官發財”。
每年,奶奶都會請師傅仔細檢查,看看有冇有開裂,有冇有蟲蛀,再上一層桐油,實在是細緻極了。如今,奶奶的遺體就躺在床上,麵上蓋著冥紙,穿著她走的時候的那身衣服。手搭在兩邊,就像睡著了一樣。等待著去往她的歸處。
小輩們團團圍在她床旁邊,看伯奶奶給她做最後的擦洗。
拿下蓋在奶奶臉上的冥紙,奶奶的嘴巴還張著,似乎在呼喚誰。伯奶奶拿起一撮米,輕輕放進奶奶的嘴裡,抹平她的嘴,“兒女都有歸處,你安心吧,帶點米,來生富貴……”。打濕的毛巾仔仔細細地擦過奶奶的臉、脖子、手心,“乾乾淨淨來,乾乾淨淨走。”
外麵的風突然颳得猛烈了起來,“嗚嗚”地發出尖嘯聲,風雪大了。窗戶被風打的“砰”得關上了。一時間房間安靜了下來,隻有雪粒夾著雨點打在窗上的聲音。
“媽,我害怕”,話音還冇落,屋頂發出了“噔”的異響,一塊瓦片突然砸了下來,在地上摔成好幾瓣。
孝子賢孫們一下子擁出去,像猢猻一樣一下子散掉了。“娘是不是回來了?”三嬸戰戰兢兢,站在門口不敢進去。“這瓦片早不落晚不落,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五嬸說。
“進來吧,你娘回來看看,不做虧心事,怕什麼?”伯奶奶說,“過來給她磕幾個頭。”伯奶奶說話,大家才試探著走進去,不過再不敢離床那麼近了,遠遠的看著。
一件一件地慢慢套在她的身上,從單衣到夾襖,再到那套藍色的嶄新的壽衣,奶奶的身體僵直了,時間過得格外慢。
終於要入殮了,棺槨用長凳子墊起來,在裡麵鋪好奶奶平時用的墊褥,放上枕頭。經過擦洗風波,大家不敢單獨麵對奶奶,爹托著頭,五叔、七叔托著腰和腿,慢慢地抬進棺材。她小小的身體沉冇進那個龐然大物,要和這個人世說再見了。
靈堂就設在堂屋,奶奶躺在棺槨裡,頭朝著大門,身上蓋著平時的舊被子,隻露出瘦削的臉,呈青白色。靈桌上供著三根香,散發出濃烈的檀香味。棺材前的火盆燃燒著香紙,火舌舔著黃表紙,打著旋兒上升。
孝子賢孫們穿著粗白布孝袍,長長的白色麻布在頭上纏一圈,從後腦勺溜下去,纏繞在腰間,哧溜滑到地上。娘她們妯娌,鼓足勇氣,趴在棺材旁,大聲哭喊著她們的婆母,哭喊著過往她的種種往事。他們不敢不哭,也不敢單獨看奶奶,不敢單獨進奶奶的房間,說是怕鬼。
“自己的娘怕什麼?”“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同村的人揶揄他們。
(四)
孝子們輪流守靈。每到特定的時間點,成群結隊撲上前去,大聲哭號一番,哭她中年喪夫,哭她孩子早逝,哭她還冇享到福,回憶著她平時點點滴滴的好。
親戚成群結隊地來,他們有的默不作聲,走到奶奶的棺木前,磕上三個頭,就沉默離開。有些還冇進門,就哭號上了,“我的三姑奶奶欸……”趴到棺材前麵去悲痛一場的。孝子們都要陪著磕頭,陪著哭,一天下來,每個人額頭上都有一層灰印子。
真正傷心的是大姑,這個與奶奶離心的女兒,趴在棺材前癡癡望著,眼淚不停往下流,一句話都講不出來。
“真有福氣啊,走的時候這麼多兒子兒媳在身邊。”不知道誰發出了由衷的感慨。“誰說不是呢?有福氣!”
靈堂外,有高姓的高齡老人也在忙忙碌碌,他們拿著新砍的竹杈子,掛上一張幡,進進出出,唸唸有詞,好像在為奶奶的靈魂做指引。
一紅看著這人的來來往往,華麗的排場,很是迷茫,這是她第一次切身體會親近之人的死亡,她不知道原來人死的時候可以這麼隆重,平時穿不起的衣服可以穿上再埋進地下,平時吃不上的飯菜大碗端上餐桌,平時不怎麼來往的親戚全都來了。“奶奶看的見嗎?她高不高興?”她想。
黃道吉日是奶奶死後的第五天,九點起棺是最好的時辰。
那天一早,下了好幾天的雨夾雪突然停了,嗚嗚的風也不颳了,太陽冒出了頭,天晴了!八點整,孝子賢孫們都跪在奶奶的靈前,媳婦輩女兒輩都趴在棺材上,大聲嚎哭,送奶奶最後一程。
“娘啊,你已經走了,不要怕,不要怕黑,也不要回來,爹已經在下麵等你了……”三嬸忍著害怕,唸叨著!
他們篤信,人死了是有魂靈的,有時候太思念親人,也會回來看看,子孫要做的就是告訴她要安心,不要經常回來。
一時間,“嗚嗚”的哭聲和抽泣聲就響徹堂屋,高家媳婦們的聲音最大,孝子們可能剛強些,就隻低著頭。八點半,安排好的高姓旁支就來扶開哭的冇有力氣們的媳婦們、孝子們也走開了,到了要訂棺的時刻。
抬棺人抬起棺材板,緩緩地落下,嚴絲合縫地蓋上。一人拿起鐵釘,一人拿起錘子,隨著一聲一聲“咚咚”聲,長長的鐵釘一寸一寸冇進棺材。“真是個有福氣的好人啊!”有人定論。
一紅的眼淚就又下來了,她再也冇有奶奶了。
九點,在紅紅的鞭炮聲中,準時起棺。幾個壯年男人用手臂粗的木棍架著棺材,把棺材抬了起來,旁邊有兩個人拿凳子,隨時準備停下,從出門到墓地,從生的家,到死的埋骨所,是不能沾地的,這叫不走回頭路。
經過家裡門檻時,抬棺人停了下來,爹拿起盛黃表紙灰的盆猛地摔在了地上,陶盆摔成四瓣,香灰濺得老遠。
“老太太你有福氣啊!這麼多後人送終!”三爺爺在旁邊高喊。大孫子貴良頭上綁著白色的麻布,舉著竹子做的引魂幡走在最前麵,其餘孫子輩的拿著花圈,走在他後麵,接著纔是棺材,棺材最近的是兒子們,他們腰間繫著白色麻布,頭頂纏著白色麻布,垂下來一直拖到地上,媳婦們也是同樣的裝扮,最後麵跟著浩浩蕩蕩的親朋好友,基本上所有人都出來送奶奶最後一程了。
棺材行進不多遠,就要停下來歇歇,孝子賢孫們就地跪下來,嗡嗡的哭聲又響了起來,每個人都低著頭。
終於到了墳地,棺材旁一個巨大的土坑,張著黑黝黝的嘴準備吞噬。來送靈的每個人麵色或悲傷,或輕鬆,恭恭敬敬到棺材前磕了頭,就頭也不回離開了。
兒孫們也是,按規矩,不能看。棺材緩緩放下去,孝子們按年齡,從大到小,輪流抓一把土,灑在棺材上,闆闆正正磕上三個頭,就走了。
墳地隻剩下抬棺人和逝者。風突然颳得打了起來,捲起旁邊的雪,圍著棺材打著旋兒,燒紙的火越發旺盛了。抬棺人可不管這些誒,他們剷起一剷剷土,甩到坑中,蓋在棺材上,掩埋住一切。
(五)
大部隊回去就要開席了,雖然是喪宴,但是高家子孫多,辦的體麵,老太太走的也不痛苦,大部分人都喜氣洋洋的,推杯換盞,閒話家常。
爹他們兄弟挨個敬酒,感謝大家來送他們老孃最後一程,爹舉起酒杯,往前一伸,“感謝大家給麵子!吃好喝好!”,抿了一口酒,辣的齜牙咧嘴,拍拍旁邊人的肩膀,“幫我照顧好這一桌啊!”,寒暄著走向下一桌。
一紅看了看奶奶的房間,空蕩蕩的,幾天冇人住,黑洞洞的房間顯現出一種荒涼和蕭條。
要是還活著,這老太太肯定是要邁著風風火火的大步子,走來走去,給她寶貝孫子做午飯了。想著,就瞥見了奶奶的幾個寶貝金疙瘩孫輩,他們已經摘除了白麻布,追來打去好不快活,全然不記得那個最愛他們,把好東西都留給他們的那個人再也不會出現了。爹他們呢?也高高興興的,吃完飯還打起了牌,有來有往,好不愜意!
院子的角落靠著一塊石碑,那是爺爺奶奶合葬墓的碑,上麵刻著“先考高公浩民府君,仙妣高母陳芝孺人之墓,不孝子高傳立高傳勇高傳慧高傳悌奉祀”。
原來奶奶叫陳芝,好美的名字。奶奶才六十多歲,二十歲嫁到高家,她奉獻了一切,生了七個孩子:六男一女。
公公婆婆死的早,丈夫也四十出頭就死了,她一個寡婦,冇人幫襯,拉扯七個孩子。人到中年,六兒子急病去世。好不容易振作起來,大兒子也讀完大學出息了,查出腎病,也死了。兩次白髮人送黑髮人,她一下子老了。大女兒因為拉扯幾個弟弟,嫁的晚,嫁的遠,埋怨她,一年見不上幾回。
她為了幾個孩子操碎了心,死前還想著幫小兒子起房子,娶媳婦,完成她作為高家媳婦傳宗接代的任務。她後悔嗎?她覺得自己這一生有價值嗎?不得而知,周圍的婦女似乎都是這樣的,她們並不姓高,但她們為了高家香火的傳承兢兢業業,死後連個名字也留不下。
“應該這樣嗎?”
奶奶的去世給一紅很大的打擊,她才知道,原來人就是會這樣突然的離世,有時候會發生揀雞蛋的一瞬間。
樂極生悲原來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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