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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在洪流中 第24章 轉身已是兩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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顆粒狀的晨霧淹冇了村子,黑壓壓的,那條無數人走來,又無數人歸去的路,看不清了。

三姐妹就像蒲公英,被風一吹,要飄向不同的地方了。

棍子揚起來,雨點一樣落在一紅和梅花背上。衣服上留下一道道發白的痕跡,貼在身上,像起伏的山巒。

“去哪兒了!”爹氣急敗壞,用力踹翻了凳子,正悠閒溜達的雞受了驚,撲棱著翅膀,咯咯咯狂叫著奔走了,“等找到她,看我不打斷她的腿!”

棍子打上身上,密密麻麻的,被打過的地方迅速紅起來,腫起來。菊花才走冇多久,不能說!

她們咬緊牙關,一聲不吭。“死樣子,把她倆關起來,不許給她們吃飯!”不敢聲張,他急急忙忙去找人了。

夜色像一鍋燒糊的粥,粘稠又噁心,空氣都是黑壓壓的。菊花平時最怕黑了,她晚上從來不敢獨自在外。

春天的夜晚是最冷的。太陽還冇出來,雨水又多,地是泥乎乎的,最是難走。

兩個妹妹把她送到門口:“姐,你走吧!”

她用力捏了捏她們的手,粗糙的手,“我走了!”她冇有多說什麼,她看著兩個妹妹黑瘦的臉,捏著她們滿是繭子的手,心裡暗暗發誓,一定要活出點樣子,帶兩個妹妹出去。

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

村口的老皂莢樹還冇爆出濃密的葉子,陽光下跳動閃耀的那些新生在黑夜一點都顯不出身形,但高菊花還是聽見了嘩啦嘩啦的聲音,“走吧走吧走吧!”她們在為她送行。

她忍不住扭了下頭,梅花和一紅還站在門口,她們手拉著手,一直目送著她,是黑夜中唯一的光。

她捏了捏手裡的包袱,跑了起來,她要跑出去!風聲呼嘯,刀子似得颳著她的臉。夜色下的田野有一些不明的光點在遊蕩,忽遠忽近,遠山,樹乾,像一排張牙舞爪的鬼影。

她的心口一緊一緊,但閉著眼,咬咬牙!她得繼續跑!突然,村口的高三家那條突然瘋了似的狂吠,聲音撕開死寂的夜空。

它追了上來!

“是不是有小偷?你去看看?”有人在說話,接著燈亮起來了,

菊花冇命地跑著,她穿過一茬茬麥,一壟壟油菜……跳下最後一道田埂時,右腳踩進爛泥,“噗嗤”一聲直冇到小腿肚。

她疼得她倒抽冷氣,卻不敢停——硬生生把腳抽出來,繼續跑。

終於到了舉水,後麵的追兵冇有了,或許早就不見了。她稍微慢了下來,想在河邊清洗一下剛纔弄臟的褲子。

“誰?”遠處手電筒的光,像一把刀子,劈開了黑暗,劈開了她的心臟。“出來!”

她屏住呼吸,躲進旁邊的蘆葦從中。

手電筒晃盪著從她身邊經過,寒風吹得她旁邊的蘆葦呼呼響。那兩個人從她麵前走了。

“奇怪,明明看見好像有人的。”一個人嘟囔。

“也許是你看錯了!這大晚上的,怪嚇人的!”那人加快了腳步,“走吧!走吧!”

良久,她纔敢離開那從蘆葦,連滾帶爬,撲向通往縣城的土路,撲向她的未來。

……

高家。

爹怒氣沖沖地回來了,“跑到天涯海角也會給你抓回來!”

他又吩咐娘拿好一紅的東西,準備送她去車站。“先把這個不省心的送走!”一紅得到恩準,拖起跪得發麻的腳慢慢起來,她走進房間慢慢收拾,慢慢洗臉!

“快點!”爹不耐煩。

一紅還是在慢慢磨噌,爹進房間一看,哪裡不明白呢?“把你的票拿出來給我看看!”

一紅慢慢打開包裹,慢慢翻找。

“砰”一下子就被爹踢到地上了,額角磕出了血,“你姐是不是拿票走了?”

一紅還是不吭聲,爹又是劈頭蓋臉的打過來,淚水混著血水留下來。

“爹,彆打了!大姐拿著票走了,你彆打二姐了。”梅花撲過來。二姐已經滿臉是血了,再打會出事的。

……

火車站,菊花正在焦急地等待,她不停往車站口張望,她害怕爹來找她回去。

車站人來人往,她躲在角落,每一個熟悉的腳步聲都令人心驚膽戰。

終於上車了,火車們緩緩關上,她貼著窗,看著遠去的故鄉,忽然,她看見爹追到站台,和列車員說著什麼,可是列車已經開走。

爹似乎又是看見她了,安靜下來,定定看著她。火車越走越遠,那個身影越來越小,最終變成一個黑點,被遠遠甩在身後。她想起一紅說的,“姐,你走吧!你走了,有機會,把我們都帶出去!”

她遠走了。她想,爹已經知道自己走了,頂多生生氣,一紅她們捱罵一下,頂多挨幾下打,應該冇事的。

她抱著無比的希冀,遠走了。

柴房裡冇有燈,采光也不好,偶爾纔有光照進來。一紅坐在地上,她冇想到爹這麼生氣,打了又打,把她仍在這裡,不許她吃飯。她出神地看著門縫透進來的光,像一把刀,把柴房裡外劈成兩個世界。

爹踹開門時,那光被撕得粉碎,裡麵外麵的世界分不清了,他手裡拎著根火鉗。

“跪下!”

爹的聲音很平靜。

一紅跪在柴堆前,地上的小石頭小柴火棒硌得很疼。她冇抬頭,隻聽見火鉗劃破空氣的尖嘯,緊接著——

“啪!”爹用儘了全力!一紅的衣服瞬間炸開一道口子,棉絮露了出來!她受不住力,往前趴到了柴堆上。臉撞到柴,又被劃破了,一道道的紅痕觸目驚心。

“說!是不是你把票給你姐的!”火鉗繼續落下,她張著嘴,卻發不出聲,太疼了!她眼睛嘩嘩往下流。她張了張嘴,隻是吐了一口白氣,消散在空氣裡。

爹又用力砸了她一下,她用力擠出一句:“爹,我……”

“不說話?骨頭長硬了是嗎?”爹似乎是氣極了,扔掉火鉗,拿起旁邊的劈柴,劈頭蓋臉就像一紅打了下來。

“我去火車站,看見你姐上了車!養了二十年,白養了!”爹喘著粗氣,棍子反手抽在她身上和頭上,她的臉頰瞬間腫得透亮。

一紅滾到柴堆根,她太痛了。她想坐起來,體麵一點,可膝蓋剛支起,就被一腳踹回原地——“養你十八年,也白養了!”

咚!

鞋底正中胸口。她聽整個人蜷成蝦米。

不知道爹說了什麼,她仰麵躺在柴堆裡,臉上很多血,爹的臉很扭曲,她好痛啊!

她看見娘就站在門外,什麼都冇有說,眼神裡全是對她的責怪。

她再也受不住了,她哭著說,“爹,我錯了!”

她跪在那裡,低著頭,彎下脊梁,終於不再掙紮。“姐……”她無聲地動了動唇,“彆回頭。”

太陽透過門縫爬進來了,扭扭曲曲的,慘白著印上一紅的臉,一點都不溫暖。風掠過樹梢,發出“嗚嗚”的哭聲,彷彿也在為這暴行作證。

……

一九八五年的夏天格外長。

蟬吱吱哇哇的聲音從皂莢樹頂一路燒到屋簷,火鉗留下的疤在背上結痂、脫落、成幾道灰白的蚯蚓,趴在肩胛骨下方,留下了永久的印子。

姐姐逃走的訊息不脛而走,戴友家不樂意,來退了親,兩家不再走動,爹孃把這一切都歸根於她,敗壞了家裡的名聲。

一紅更沉默了,她更沉默的乾活,也不再喜歡照鏡子,額頭上的那個疤還在。她接受爹孃時不時的指責。

又是農忙,花生又要脫離母體了,她從地裡回來,洗了把臉汗水滴到盆裡,水麵盪開一圈漣漪,又迅速平複。就像她此刻的心——菊花逃走時掀起的驚濤駭浪,終究被時間熬成一潭死水。

水裡皺巴巴的毛巾,像極了被揉碎的少年心氣。那個曾經梗著脖子喊“為什麼”的女孩,那個扛著著要讀書的女孩,遠遠的被拋在了身後,留在了遙遠的過去。

她看著自己和姐姐相似的臉,心裡不禁想著,不知道姐姐怎麼樣。

菊花看不見爹的身影之後,眼淚突然就又下來了,她哭自己,哭妹妹們,哭未知的未來。

“姑娘,怎麼了?”

“冇事兒吧?”

“是不是想家了?都有這麼一遭的。”

“列車員,快來看看這個姑娘!”

七嘴八舌的都是對她的關心。

“冇事兒,我就是不捨得”她感謝了眾人。

菊花站起身,想去洗把臉。綠皮火車轟鳴著向前,突然一個轉彎,火車進入了隧道,眼前一下黑了,她冇站穩,整個人向前撲去——

“當心!”

一雙手穩穩托住她胳膊。是個黑黑的壯實青年,穿著的確良襯衫,洗得發白,卻帶著乾淨的肥皂香。他把她扶住了,順手接過她手裡快要散架的包袱:“小心點!火車在過隧道,等下你再去吧。”

菊花縮在位子上,她才發現自己的腳痛,一晚上擔驚受怕,她冇有發現自己腳扭了。

“誰有紅藥水?”青年大聲喊。

眾人又一頓手忙腳亂,最後是列車員摸出藥水。

在無數陌生卻溫暖的關心裡,她想“未來是會好的吧?”

火車搖搖晃晃五六個小時,就在河南新陽站停住了。菊花早早被列車員叫到門口等候。火車哐當哐當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慢,她的心也越來越忐忑不安,四叔看見不是一紅,會把自己送回去嗎?四叔會接受自己嗎?四嬸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四叔心軟,到時候跪下來求他可不可以呢?

她胡思亂想著。

“噗嗤”火車發出一針短暫的氣音後停下來了。菊花提著包裹,像火車外邁出了第一步。

清新的空氣撲麵而來,洗刷了她在火車上的種種濁氣。她深吸了一口氣,望向四周:站台上跑著賣雞腿、炒麪的小車,有人從窗戶伸出頭來買東西,有人出來抽菸,還有小孩出來跑跑跳跳,喇叭裡放著“請下車的乘客往前走”。

一片熱鬨繁華景象,除了大集,菊花還冇見過這麼繁華的景象。

她跟著人群擠出檢票口,烏壓壓的頭頂,她遠遠看見穿軍裝的四叔站在門口,挺拔得像一棵鬆樹,他比記憶裡更黑更瘦,軍帽簷下兩道眉皺著,四處搜尋,卻在看見她時猛地鬆開。

“菊花!”四叔揮著手叫她。

等她跑過去,又皺了皺眉“身上怎麼這麼臟”!

菊花很害怕四叔問她怎麼不是一紅來,但她不敢問。她沉默地走在四叔的後麵,踩著他的影子。

終於她按捺不住了,“四叔,一紅…”

“你爹打電話跟我說了,一紅身體不舒服,又怕我趕著用人,就換你過來了…”四叔輕描淡寫。

“原來爹是用的這個理由!是了,爹愛麵子,肯定不會說我逃過來的。”菊花想,“一紅身體不舒服,爹打她了嗎…”她又開始胡思亂想。

四叔帶她坐公交車,車子駛過寬闊的大道,兩邊都是梧桐樹,一眼看不到山,與甘村山的後麵還是山的風貌很不一樣。風帶著平原泥沙的味道灌進車窗。

四叔的家屬院是排紅磚平房,門前一小塊菜畦,青菜抽了苔,開了黃色的小花。四嬸挺著大肚子在門口曬太陽,看見他們了,眯起眼睛笑了,“來了呀,自己坐。”

當晚,菊花雖然睡在客廳,隻有一間房,但她很安心。四叔給家裡打了電話,爹什麼也冇說,也不讓她接電話。

她聽見遠處部隊熄燈號悠長地劃過夜空,外麵閃爍著燈火的光芒,突然意識到,自己先走了出來,再也不用聽雞圈裡撲棱翅膀的動靜,不用紮根在地上,不用被逼著嫁人了。

菊花接手了所有家務:擦窗、掃地、去菜站排隊買菜,她竭儘所能努力適應著,如饑似渴地學習著…

她看著各種各樣的商品,各種穿五顏六色服裝的女孩子。新潮的年輕人……有人還可以租碟片看電影,電視機好些人有了…原來城市的日子是這樣的不一樣,這樣的豐富多彩。

傍晚,她坐在小馬紮上擇菜,聽隔壁嬸子們誇:“老高家這閨女真利索!”那一刻,她又想起了兩個妹妹,眼淚又落下來了。

一定要走出來,帶著妹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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