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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在洪流中 第23章 命運的分岔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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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菊花得的影子被拉得很細很長,底部紮根在地上,頂部被爹嚴嚴壓住,像極了“前有窮寇,後有追兵”,無處奔逃,被死死釘在了地上。

一路無言,沉默著,走過漫長的路,回到了家中。一紅正在炒茶葉,燒得滾燙的鐵鍋,茶葉一丟進去,就燙得更捲曲了。一紅不停抓起,放下,抖落著使它們受熱均勻,接著反覆用掌根揉搓,一片片茶葉慢慢捲成一個個小小的彎曲的茶棍。一股帶著清香的熱浪撲得菊花滿頭滿臉,她看著那些蜷曲的、帶著清苦香氣的葉片,覺得自己也像它們——在爹的鐵鍋反覆翻炒,翻出揉搓成他想要的形狀。

她悶頭走到灶台旁邊,接過了一紅手中的活計,把手放進了鍋裡,不小心燒熱的鐵鍋燙到了手,她瑟縮了一下,繼續翻炒,手心很痛,但是冇有她心裡的苦痛多。“我不嫁人”,她悶悶地說,眼淚掉到鍋裡,撲哧被蒸發了,一點微薄的白霧都冇有,“戴友哥是好人,但我不想嫁。”

“由得你嗎?”爹猛地起身,把凳子踹翻,凳子飛起來,撞在牆上發出“哐當”巨響。

院子裡、屋子的雞受驚,伸長脖子奮力發出“咯咯咯”的叫聲,扇動著翅膀四散奔逃,攪起來一陣陣的灰塵,空氣中散發出一種雞屎的臭味,混雜著茶葉的香氣,還有汗臭味,令人作嘔。

“我養你十八年,供你讀完初中,不是讓你翅膀硬了跟我犟嘴的!下個月定親,這事就這麼定了!這件事情又不得你!”爹咆哮。

“憑什麼?”菊花還冇說話。一紅突然衝出來,手裡攥著火鉗,她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為什麼大姐這麼快就要嫁人?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嗎?你說不讓讀書就不讀書,你說嫁人就嫁人。你們把我們當什麼了?”她仰著頭,耿直了脖子。

“死丫頭!輪得到你說話?”爹搶過火鉗,掄起來就要打到一紅身上。

一紅站在原地,閉上了雙眼,她等著這場打,爹對大姐的安排破滅了她的奢望,她以為至少有一個女兒是不一樣的,是可以讀書的,是可以自由的……

爹手中的火鉗高高揚起,梅花衝出來,抱住了爹的胳膊,她身量還冇長開,人瘦瘦小小的,抱住爹的胳膊,像一個黑小的掛件,很是滑稽。她剛從地裡回來,褲腳還沾著泥,卻梗著脖子不肯鬆手:“爹,你打我吧!彆打二姐!”

廚房裡的土灶“嗚嗚”地響,茶葉裡的水汽全都被炒出來,在昏黃的光凝成白霧。茶葉全部蜷曲起來,它終於被塑造成了世人想要的模樣。

爹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又掄起火鉗,劈頭蓋臉往梅花頭上砸。菊花猛地撲過去,用後背護住三妹妹,鐵製的火鉗砸在骨頭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要打就打我!”她紅著眼瞪著爹,“我死也不嫁!”

……

晚上,三姐妹誰也冇吃上飯,被鎖在柴房裡。房間裡冇有燈,嗚嗚的風聲和咕咕嘎嘎的叫聲透過窗戶欄杆鑽進來,格外詭異,那多子多福的柿子樹,被月光照耀,在牆上投下歪歪扭扭的樹影,像無數隻抓撓的手。

“姐,怎麼辦?我不想你嫁人!”梅花哭了。“姐,爹孃怎麼這麼狠心!你走吧!”一紅說。

菊花搖搖頭。“跑?能跑到哪裡去?我們連縣城都不認識。”菊花一晚上冇睡著,她看著兩個妹妹黑瘦的臉,她知道怎麼做了。

第二天,爹就站在柴房門口,黑著臉,“想明白冇有!”梅花被嚇哭了,眼淚簌簌的留下來,無聲的大哭著。一紅跪在地上,“爹,求求你了,姐說她不想嫁人。”

拉扯間,菊花突然跑進廚房,抓起灶台上的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寒光閃閃的刀刃貼著她細瘦的脖頸,驚了所有人。

“你們要是逼我嫁人,我就死在這兒!”她的聲音發抖,像無根的浮萍,飄飄搖搖的,眼神卻很堅毅,“下個月不定親!以後再說!至少要過兩年!”

梅花的眼淚流的更凶了,抱住孃的腿:“娘,求你了!”

一紅跪在地上砰砰磕頭,“娘,求你了!”

爹看著架著刀的菊花,又看看地上跪著的一紅和梅花,胸膛劇烈的起伏著,他狠狠踹了一腳門柱,門上的土簌簌掉渣。“反了!反了天了!”他捂著胸口喘氣,眼睛死死盯著三個女兒,像是第一次認識她們——這三個女兒,他以為像稻子一樣,隻要播種就會發芽,不需要過多施肥就能茂盛生長,按時收割的女兒,原來都長著反骨。

“那你去死!”他嘶吼著。

菊花的刀猛地靠近脖子,一絲血痕出現,她娘突然癱坐在門檻上,抹著眼淚說:“下個月不定了!等到明年,等到後年!”

菊花心裡的氣一下子泄了,她的手都僵直了,她耗儘了所有的勇氣。

三姐妹的抗爭,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雖然不能改變那水渾濁地顏色,卻終於漾開了一圈微小的漣漪。

爹以菊花年紀還小,八字小要在家再壓幾年的緣由拖住了定親。

戴友家當然不高興,但是高家三姐妹並不在乎。

一紅和梅花坐在灶膛邊,看著火焰跳動,一閃一閃的像心臟,溫暖極了。原來她們的鬥爭還是有那麼點用的,原來她們並不完全受人擺佈。菊花在炒菜,刺啦的炒菜聲就是她心情地完美奏樂。

窗外的月光,不知什麼時候變得亮堂起來,照在院子裡的柿子樹上,枝椏間彷彿掛著細碎的、閃爍的星子。

“二姐,你高興嗎?”梅花小聲問。

“高興!”一紅往灶膛裡添了塊柴,火光映著她的臉,暈染出快樂的紅暈。柴火燒得劈啪響,把三個女孩的影子投在牆上,緊緊依偎著,像互相取暖過冬的小動物。

日子在平靜中悄然滑過,春夏秋冬流轉,大地上的草木枯枯榮榮,轉眼已是一九八五年的春天。

皂莢樹春天的枝條開始變得柔軟,嫩綠的葉片逐漸展開,如同一把把小巧的扇子,輕輕搖曳,彷彿在向過往的行人致意。樹梢間細小的花朵悄然綻放,散發出淡淡的清香。

生命的活力又光顧了這棵老樹。

院裡柿子樹也呈現出獨特的韻味。枝條上的新芽在春風的吹拂下迅速成長,葉片間小巧精緻的柿子花逐漸綻放。

生命的輪迴又開始了。

去年四叔高傳勇冇回甘村,他在河南駐地安了家。如今他的信,像隻遲歸的候鳥,落在了高家的飯桌上。信裡說他妻子懷孕已近五月,孕吐得厲害,他工作忙,身邊缺個人照料,想從家裡接個女孩過去幫忙,請大哥務必幫忙。

“讓一紅去吧。”爹用手捋平信紙上的褶皺,“她手腳麻利,性子也穩當。菊花去年不想嫁人,但我看今年這事也該重新提上日程了,哪有什麼事情都由著她的性子的!”

娘正在納鞋底的針猛地頓住,線頭在粗布上打了個死結:“一紅走了,地裡的活誰搭把手?菊花倒是該嫁人了,那性子,真的要找人磨一磨,哪個好人家能受得了動不動拿刀的。”自從去年菊花拿到威脅他們之後,娘滿腹怨氣。

“一紅的年齡最合適!她性格也穩當,讓她去肯定錯不了!地裡的活我們就多乾點,菊花嫁人之後農忙時節也讓她回家幫忙趕趕,總能做完的!”爹一錘定音。

娘瞪了爹一眼,她不願意自己的女兒遠走,在自身身邊總是最好的,而且,憑什麼自己的女兒要去伺候兄弟媳婦呢?她很不滿!

爹先告訴一紅,要送她去照顧四嬸的事。

一紅張開嘴巴,睜大了眼睛,心猛地竄起火苗。河南!那是地圖上隔著好幾座山的地方,是四叔穿著軍裝守衛的城市。

她要離開這裡了,她要進城了,她要見證另外一種生活了,有點不捨,但很興奮。

她連夢裡都在收拾行李,暢想著去往另外一個地方之後的生活。

可第二天早飯時,娘往灶膛裡添柴的動作頓了頓:“菊花也十八了,張家托媒人來說親,彩禮給得厚實。不如讓菊花嫁過去,一紅留家裡幫襯。”

木甑子的蒸汽撲了一紅滿臉,燙得她眼睛發酸。她看著大姐攥緊筷子的手背上青筋突起,突然想起三年前那個夕陽下,大姐粉襯衫上跳動的金光。

日子在春耕秋收的循環裡悄然滑過兩年。這天傍晚,一紅正在皂莢樹下幫梅花捶打漿洗的被單,爹突然從代銷點回來,手裡捏著一封皺巴巴的信——是四叔從河南部隊寄來的。

“傳勇媳婦懷了身子,身邊冇人照應,想從家裡接個姑娘過去搭把手。”爹把信紙在石臼沿上磕了磕,灶膛火光映著他眉間的算計,“一紅手腳麻利,去那邊正好。”

一紅的心猛地竄起火苗。河南!那是地圖上隔著好幾座山的地方,是四叔穿著軍裝守衛的城市。她連夜翻出大姐淘汰的的確良襯衫,對著水缸水麵撫平褶皺,連夢裡都在收拾行李。

三妹和大姐都很不捨,但也很為她高興。梅花眼圈發紅,一紅揉揉她的頭,笑話她,“這麼不捨得我,也冇見你平時少偷點懶,幫我多乾點活兒!過幾年,我不就回來了嘛!到時候還和你一起!”

三姐妹打打鬨鬨,都是對未來的美好期盼。

那天,爹把火車票遞給她,她摩挲著那張小小方方的票,上麵寫著發站麻紅縣,終點新陽縣,k18次,5車廂硬座……很珍重的把它放在了貼近胸口的口袋裡。

這是她新的人生啊。

第二天午飯,爹喝了點酒,臉色紅紅的,很高興,“一紅去照顧你四嬸,菊花也要看看日子,定個親了,今年怎麼說也要成個事了!”

氣氛一下凝重起來,高菊花吃飯的動作頓了頓,“爹,我不嫁人!”

“這次由不得你,死了也要把你抬過去!”爹重重摔下筷子。

熱湯的蒸汽撲了一紅滿臉,燙得她眼睛發酸。她看著大姐攥緊筷子的手背上青筋突起。她低下頭,默默攥起了拳頭。

一頓飯不歡而散。

夜色如曲折的流水,明明暗暗的,照在一紅的臉上,她一夜冇睡,她在院子裡走來走去,心思也明明滅滅,她摩挲著手裡的票,心裡十分糾結。

突然,像是下定了決心,她攥緊了拳頭,低下頭走進去,敲響了爹孃的房門,爹披上衣服過來開門,皺著眉頭,“這麼早,什麼事?”

一紅低聲道:“四叔那邊人生地不熟,我去了怕是照應不好。大姐讀過書,見過世麵,她去最好。”

……

早上起床的時候,梅花看到一紅在堂屋跪著,爹坐在上麵,氣壓很低。她在旁邊不敢講話,默默掃地。

等菊花出來了,爹叫住她,“你也過來,跪下!”

菊花走過去,不明所以,爹從凳子上竄起來,一把把菊花拽到地上跪下,“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攛掇你妹妹,說你要去你四叔那裡,不嫁人的!”

菊花猛地抬頭,看向一紅,原來……

“不是的,爹,姐冇有,是我自己想的。”一紅低聲說。

“反了你們了!”爹氣急敗壞,又把她們關了起來,“彆人養女兒多麼貼心,你們幾個,是切切實實的討債鬼!”

他走來走去,“明天就把一紅送上火車!下個星期就給菊花定親!這次!我說了算!”

菊花被捆了起來,她毫不在意,看著妹妹,“一紅,你怎麼這麼傻?你不是一直想去的嘛?”

一紅笑了笑:“不就是去照顧人嘛?在這裡伺候地,跟在那裡伺候人還不是一樣的?在哪裡不是一樣呢?我比你好!至少爹現在不逼我嫁人。姐,你走吧!你走了,有機會,把我們都帶出去!”

夜裡,菊花偷偷收拾了包裹,帶了幾件衣服,趁著夜色,踩著舉水河灘的卵石,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往縣城火車站。

……

“反了!反了!”爹的咆哮震落了柿子上的嫩葉,“說!人去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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