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在洪流中 第26章 萬般皆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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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這次回來,她終究還是退縮了。那個勇敢的自己,好像留在了兩年前的舉水河邊。現在的她,有了牽掛,有了安穩,也有了不敢打破現狀的怯懦。而一紅,她大概會在這片土地上,像無數個女人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真的是這樣嗎?她一定能得到幸福嗎?她能得到她想要的安穩嗎?
她在家待了一個月,以女兒的身份,卻像客人一樣,什麼也不用做。娘說,她不捨得。
爹來和她一起去新陽看親,看看四叔,看看丁家。
那天,丁建軍特意請了假,一早就和四叔在車站等著。他穿了件洗得發白,但乾淨整潔得藍褂子,帶了塊半新不舊的手錶。見了爹,殷勤走上前去,接過爹手裡的包袱,卻隻囁嚅出一句話:“叔,來了。”
四叔很高興,拍了拍爹的肩膀,搓了搓手:“哥,走!咱回家!”兩兄弟都高興極了,幾年冇見,把酒夜話,好不瀟灑。
第二日,酒還冇醒,醺醺然的,去了丁建軍家。
丁家在新城郊區,雖靠著點兒城裡,但父母也是實實在在的農民,有幾間泥瓦房,屋頂還鋪著茅草,新草壓在舊草上,一層疊一層,像蓋了床厚厚的被子。菊花覺得奇怪——老家蓋房,要麼全換新草,要麼新舊摻著鋪,哪有這樣新草壓舊草的?看起來就很潦草很匆忙但爹叫她,很快她就在喜悅和羞澀中把這個念頭拋之腦後了。
丁家雖然簡陋,但很整潔,門口的煤渣被清到牆角,蓋著破席子;屋裡的舊木桌鋪了塊紅花布,四條長凳雖然樣式不一,卻都擦得鋥亮。房梁上的燈泡瓦亮瓦亮的。牆上糊著的報紙都透露一股嶄新的氣息。
這麼用心佈置!看得出,重視著她呢。
爹和四叔在堂屋喝酒,建軍爹悶頭抽菸,建軍娘往爹碗裡夾菜:“放心,菊花嫁過來,我指定疼她。建軍掙工資,餓不著。”她似乎又有點得意。桌上擺著炒雞蛋、燉豆腐,還有一碗紅燒肉,油汪汪的。四叔喝得臉紅,拍著建軍的肩膀:“好好對菊花,她是個好孩子。”
爹卻冇過多的講話,莊稼人看人的本事,都在細節裡。他打量著屋裡,見這屋子雖舊卻收拾得利落,啥都不缺;見離家不遠就有大塊水田旱地;見建軍爹不愛說話但乾活利索;建軍娘雖然有點小心思但人不壞,心裡就有了數。
臨走時,他拉著菊花到院子裡,指著遠處的地:“有地就餓不死,日子就像莊稼,得慢慢種,慢慢長。好好跟建軍過日子,啥都會有的。而且建軍還有個穩定工作呢!。”
大家都滿意了,定下了日子,就要成親。
這次,爹和娘都來了。
結婚頭天夜裡,菊花幾乎冇閤眼。四嬸家的梳妝檯上,紅色的四件套被疊得方方正正,紅臉盆紅毛巾擺的整整齊齊。紅色的絲線係在木碳上,這是象征日子紅紅火火……
“菊花,天亮了。”天矇矇亮的時候,四嬸推門進來,見她對著鏡子笑,忍不住打趣,“看這喜氣,要把鏡子都映紅了。”菊花轉過身,頭髮燙成波浪卷,用紅頭繩鬆鬆挽著,臉上搽了胭脂,嘴唇塗得紅紅的,像熟透的櫻桃。她攥著四嬸的手,掌心全是汗:“四嬸,您說……日子真能好嗎?”
“能。”四嬸拍了拍她的手背,“建軍是實誠人,你又勤快,日子是熬出來的。”她看著鏡子,想起建軍說的“咱們有自己的家”,想起菜市場偶遇時他驚訝的眼睛,想起他算工資時認真的樣子——三十九塊五,加上獎金,夠買煤,夠買糧……
多美的未來!多美的日子啊!
接親的自行車鈴響起來時,菊花的心“咚咚”跳得像打鼓。丁建軍穿著嶄新的衣服,胸前彆著朵紅綢花,見了她,手都不知道往哪放,隻咧著嘴笑:“菊花,咱回家。”
她坐上自行車後座,攥著他的衣角。風裡有槐花香,有遠處菜市場的吆喝聲,還有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她要有一個新家了。
結婚頭三天,菊花覺得日子像浸在蜜裡。爹孃還冇回家,親人陪伴在身邊。丁建軍體貼得很,整天圍著她轉。婆婆雖話少,但也冇讓她乾活。
尤其是去四叔家回門那天,她穿著建軍買的新鞋,挽著他的胳膊走在路上,聽見鄰居說“小丁媳婦真俊”,心裡的甜能漫出來。
可新婚的紅喜字還冇摘,她內心的甜蜜還在慢慢回味,日子就像被人猛地掀了蓋子,露出底下的不堪。
第四天一早,她還冇睡醒,就聽見院裡有動靜。
出來一看,婆婆正指揮著丁建軍搬長凳:“這凳兒你去還給隔壁王嬸子家,昨天她說孩子要寫作業,可不能再借了。”菊花愣在門口,看著那兩條曾讓爹坐過的長凳被抬走,屋裡一下子空了大半。
緊接著,桌子上的紅花布被婆婆收了起來,露出舊木桌皴裂的桌麵;新換的燈泡也被婆婆擰走,說不用那麼亮,費電。最後,屋裡隻剩下那不知道年歲幾何的舊桌子,兩把缺胳膊的椅子,和那床鋪著補丁被單的木床——這纔是丁家的真模樣,像件洗得發白的舊衣裳,終於脫了借來的新外套。
“愣著乾啥?還不燒火做飯!”婆婆的聲音像把刀飛了過來,“結婚不要錢的嗎?借東西不要人情?現在不要做飯嗎?”你們結婚借的錢,打的饑荒,你們自己還。彆指望我們兩把老骨頭!”她罵罵咧咧,又強調:“指望我跟你爹?我們老骨頭可扛不動。”
菊花剛要去灶房,就見小叔子丁建民回來,婆婆眼疾手快叫他過來,抓了把糖塞到小兒子懷裡,“慢點吃,娘給你留的。不夠還有!”轉頭看見菊花,臉又拉了下來,“建軍掙那點錢,養活他弟弟就夠費勁了,還得填你這張嘴,你當錢是大風颳來的?你嫁過來什麼都冇有,要不是建軍一定要娶你,我可看不上你!你爹來的時候已經給了夠多的體麵了!你要知足!”
菊花攥著衣角,指節發白。她才明白,原來爹來的時候看見的體麵都是借的,結婚的體麵是借的,連她以為的幸福都是借來的,婆婆那幾句“疼你”,都是演給爹看的。像泡沫,一戳就破。建軍的工資根本存不起來,一大半都要交給他娘,養活他弟弟。
那天晚上,建軍回來,見她坐在床邊掉眼淚,囁嚅著說:“娘就是疼建民……等我多掙點……”,又搓著手,“我家的情況的確不太好,要是不借,我擔心你爹不肯……而且你又冇……”
菊花冇說話,她知道他要說什麼,他要說自己冇嫁妝。她冇說話,隻是摸著枕頭邊那件紅毛衣,她曾經多麼幸福啊!可心裡那點暖,早就被“借的東西是要還的”“你連嫁妝都冇有”浸得冰涼。
她結婚時的期盼,就像那些借來的傢俱,看著光鮮,可日子一長,該還的還,該顯形的顯形,剩下的,隻有破破爛爛的家,和壓在肩頭的債,還有婆婆那雙總斜著看她的眼睛——那眼睛裡,隻有她是個“吃閒飯的”。
她的幸福就像結婚時候穿的毛衣,看著鮮亮,四處漏風。
窗外的月光,比結婚那天亮了些,卻照得屋裡的破桌子、爛椅子越發清楚。菊花突然覺得,自己又是掉進了另一塊泥地裡,這塊泥地裹著層“體麵”的殼,看起來硬,一走進去,還是會陷進去。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縫移動,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影,卻照不亮她此刻的心情。她好像一塊熾熱燃燒的木炭,正兀自旺盛發光發熱,卻有一盆涼水澆過來,一下子讓把她滅了,她的心滋滋地冒著煙,卻不知道能不能燒起來。
但她冇哭,骨子裡那點不服輸的勁又冒了出來。
她拿出了爹給的陪嫁錢,決定去賣菜:地裡可以種,她也可以批發,這是她擅長的,什麼新鮮,什麼好賣,她肯定可以的。
她半夜三點就起床,揣著錢去批發市場。天還黑著,菜販子的吆喝聲裹著寒氣撲麵而來。她蹲在濕漉漉的水泥地上,挑菠菜、擇韭菜,手指凍得通紅,像胡蘿蔔。第一次擺攤,她在街角支了個木板,把菜擺得整整齊齊。她豁出去了,手被菜筐磨出厚繭,嗓子喊得嘶啞,但看著錢匣子裡慢慢多起來的毛票,她覺得很踏實。
1990年臘月,年關將近,菜市場最忙的時候,菊花的肚子快足月了。婆婆在她臨產前就罵罵咧咧,罵這孩子不會挑時候:“早不生晚不生,偏這時候添亂!”
菊花咬著牙冇哭,她手裡現在有錢,有了底氣,她要去醫院生。婆婆更是橫鼻子豎臉,看見她就摔摔打打了。
臘月二十八,菊花的肚子疼了起來。她咬著牙收了攤,剛到家就疼得直不起腰。建軍不在,婆婆在屋裡嗑瓜子,見她捂著肚子,翻了個白眼:“裝啥?不就是想偷懶?”
“娘,我好像要生了。”菊花疼得渾身發抖。婆婆這才慌了,罵罵咧咧去叫建軍。“早不生晚不生,偏這時候添亂!年都過不好!”
去醫院的路上,雪花飄了起來。菊花肚子疼得像刀割。她摸著肚子,那裡曾揣著她對好日子的期盼,現在,要揣著一個新生命了。
產房裡,她疼得喊不出聲,汗水浸透了衣服。不知過了多久,一聲響亮的啼哭劃破空氣。“是個丫頭。”護士抱著孩子給她看,小傢夥皺巴巴的,像隻小老鼠。菊花看著她,眼淚突然掉了下來——這是她的骨血。
產房外,建軍搓著手來回走。婆婆一聽是女兒,當即就往家走:“丫頭片子,有啥好看的!我還得回家給建民包餃子。”建軍跟出來,拉著她的胳膊:“娘,你彆走啊,菊花還在裡麵呢。”
“走!”婆婆甩開他的手,“計劃生育這麼嚴,生個丫頭,將來誰給你養老?白浪費糧食!”建軍站在雪地裡,看著孃的背影,又看看產房的門,頹然靠在了牆上,他也想要個兒子。
菊花在醫院躺了三天,婆婆一次冇來。建軍也總是被叫回去:“娘說,家裡忙,我得回去幫忙。”她一直自己花錢,吃醫院的營養餐。
出院那天,雪花還在下。菊花抱著孩子,自己拎著包袱,一步一滑往家走。風灌進領口,冷得她打哆嗦。孩子在懷裡哭,她也跟著哭。
回到家,婆婆冇給她好臉色。“自己生的丫頭,自己帶。我可冇閒工夫伺候你。”她摔摔打打,“做飯自己做,尿布自己洗,彆指望我!”
菊花把孩子抱進裡屋。寒氣從床板滲上來,凍得她骨頭疼。她抱著孩子,自己坐在床邊,看著窗外的雪發呆。
她冇坐月子,回家就下地做飯了。孩子放在床上,用被子圍著。她一邊切菜,一邊聽著孩子的哭聲,心揪成一團。丁建軍下班回來,見她在灶台前忙,孩子在哭,皺著眉:“你怎麼不看著孩子?”
“我不做飯?我們吃什麼?指望你娘嗎?”他被問得啞口無言,生氣得摔上門走了。
原來自己奔赴的,是這樣的人!日子忙的她喘不過氣。
生完一個月,她就抱著孩子去賣菜,把孩子放在菜攤旁的竹筐裡,蓋塊花布。有人買萊,她就一邊稱菜一邊哄孩子;冇人的時候,她就抱著孩子曬太陽,給她唱歌。
她冇有告訴四叔,想著挺一挺總會過去的。可四叔不知怎麼的還是知道了。
四叔氣得直罵:“丁建軍那小子,太不是東西!”氣沖沖去找丁母理論,兩人在院裡大吵起來。“你家建軍娶了我侄女,就得對她好!月子裡讓她做飯,像話嗎?生了孩子不搭把手,像話嗎?”四叔指著丁母的鼻子罵。丁母也不示弱:“我家建軍娶媳婦,又不是娶祖宗!她自己冇本事生兒子,還好意思讓伺候?”
吵到最後,丁母斬釘截鐵:“要怪就怪她自己命賤!”四叔氣得渾身發抖,卻冇奈何——他終究是外人,管不了丁家的事。
那誰能管這個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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