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謀 二十四 亂世佳人.下
大成寺在太春宮北麵,相比外邊那些搜查的起義軍,木漪顯然更為輕車熟路。
她帶著劉玉霖一路躲避視線,貓腰穿過幾條不常被人打理的小道,亂花亂草,荒涼偏僻。
最後到了大成寺後門地道,這條路,像是已經私下被她演練過了百回。
“我們從地道上去。”
劉玉霖拉住她,“我,怕黑。”
“怕也得走,怎麼,要我把你留給他們?”木漪挑中要害說話,“今夜這裡可不止陳軍,而且除了陳擅,誰認得你是誰!”
“……”
以防萬一不能點燈,木漪摸黑扒開地道,拉著她的手就鑽了進去:“一閉眼一咬牙就過去了!”
外麵是雪地。
兩人濕透的鞋子踩在地道的石梯上,更是冷的像踩在冰上,凍得劉玉霖直哈氣。
原本跑的發軟的兩隻腳,都一下變僵了。
大成佛就安放在大成寺中央供台上,因運入宮時已經各宮戒嚴,鮮少人知情。
即便周圍無光,它仍舊光輝懾人。
劉玉霖病中未曾見過,見了,才知如此高大華壯。
她氣喘籲籲,扶腹跪坐蒲團上,已經不再去想奪取佛頭本身是一件什麼性質的事情,隻問:“這麼高,你該如何上去?”
木漪沒說什麼,解了一根腰帶用作襻膊,將礙事的袖子收攏起來方便乾活,之後便是從劉玉霖都沒注意到的角落搬來了一個梯子,是那日宮人安置佛像時放在這的,使喚她:“你過來,幫我扶穩。”
劉玉霖吸了一口長氣,緩過這陣頭暈目眩,上去將所有身體的重量搭在梯尾,木漪朝梯上攀爬。
動作之快,讓劉玉霖驚訝。
“你以前爬過梯?”
“彆問那麼多,扶好。”木漪拔出簪子,撬鬆佛頭和佛身之間。她也是上次觀看時才發現,佛頭單獨存放,最後才卡入榫卯處,叩緊接合。
劉玉霖將頭昂的高高的,半天不見她有進展,正眼前一黑必須低下喘氣時,聽見沉悶的裂聲,再往上看,木漪已經滿頭大汗,手上提著那枚鍍金的佛頭。
“重嗎?”
她提著頭,“僧人貪贓,上次來便發現是空心的,一個人都能抬得動。”
她讓劉玉霖找塊布墊墊,毫不留情的將這佛頭一把丟了下來。
高高在上供人敬仰的神佛,就被如此隨意褻瀆,一夜之間,木漪顛覆劉玉霖往日所學太多太多。
還未從這種情緒裡出來,木漪又遞給她一把刀,“它融冶偷工減料,工期又緊,接的並不牢固。袈裟上有寶石,我們可以把它摳下來。”
“你去吧,我……”
木漪強塞給她,“劉玉霖,你想清楚了,我的錢都是拿命換的,不打算分給你。
你需要,隻能趁今夜搶,搶多少算多少。
你如今身份是帝王妾室,陳擅就算知道你腹中骨肉是他兄長的遺腹子,也無法力拒整個氏族讓你入陳家門!
你就不怕他們去母留子,將你孩子帶走?
屆時你無家可歸又沒有錢財傍身,就要被人辱死,餓死,凍死!”
劉玉霖聽著,愣在原地良久沒動。
木漪扯她扯不動,真是爛泥扶不上牆,罵了句執迷不悟自己去佛身前將寶石從袈裟上翹起。
第四顆藍寶石卡在袈裟的衣褶裡,比其他幾顆要緊,木漪忙的熱汗直流,一隻手過來,不甚熟練地翹了一把。
寶石崩落在地。
兩人相視一眼。
緊接著,劉玉霖也去摳下袈裟上的一顆珍珠。
“誰也不能將我的孩子搶走。木芝,這個東西,能否讓我們母子倆度過這個冬天?”
說著,抹掉一把辛酸淚。
“彆哭了,眼淚擋眼睛。”木漪教她,“你拿的不值錢,翹這個。”
*
曹憑投降後被陳軍繳械捆綁,丟到了內統軍值房。四邊門被破時,謝春深命令謝鎮藏在這。
但幾人帶曹憑過來時,卻不見值房內有人。
屬下將此情況報給陳擅,陳擅便道,“那就去找。”
“找到了,是……”那屬下沒有準頭,謝鎮可是謝征的親兒子。
陳擅臉色烏黑涼薄,但底色仍是亮的:“找到了,將這小子帶回來唄。”
“不殺嗎?”
陳擅跨坐值房案上,舉劍擦血:“我答應過某人,他此番助我入城,我也饒這小子一命,不殺,捆緊了帶回來。”
“是。”
屬下轉頭便帶人去找謝鎮,有時,人與人之間不得不道一句機緣巧合。他們遍尋不到的人,偏與從椒房殿離開的謝春深,撞了個正著。
他沒有聽謝春深的話,帶著那把長劍跑出來,和一些殘餘的內統軍在西角頑抗。
謝春深背後是熊熊火海,椒房殿已經徹底燒毀了,謝鎮與這些殘兵背靠背,被二王的兵逼在那片結了冰的芙蓉池邊。
馬上軍士大聲冷嘲:“曹憑已經繳械投降,你們這群無知蠢人,還要過來送死!”
“不可能!”回他的是謝鎮,冷氣梭巡,他卻血脈噴張,大吼道,“曹將軍不可能投降!”
“為什麼不可能!”一聲強行刺入,那頭領立刻要發令要箭射謝春深一行人,謝春深大喊:“皇後屍體在此!”
說著,謝春深身後所抬的擔架丟在了地上。
而馬上那人經此一舉,也看清他們這些人腰上所係白絛。
眼角一繃,抬手匆匆止令:“先將箭放下!”
段先生囑咐,腰間掛白絛之人,是同喪,也是同行者,見後不止不殺,還應應禮遇。
因這插曲,其餘內統軍也被他們趁亂製住。
謝鎮將劍橫在胸前,獨獨不肯就範。
謝春深讓這些人去確認皇後死活,自己徑自走向謝鎮。
謝鎮理不清情況,又不能直接將劍刺到謝春深身上,隻能下意識後退,一腳踩空入河,被謝春深單手拎了回去,一氣拽進了最近的屋內。
煙炭和燒焦後的苦澀彌漫整個四壁,謝春深欲奪他劍,謝鎮又是一躲。
謝春深眼睛上挑,不帶善意:“這把劍,為何不能放下。”
謝鎮含淚:“血海深仇,放不下!”
謝春深點頭,開始說他自己的話,“曹將軍確實已經投降了。”
“阿兄,你騙我!”
“沒有人誆騙你!”謝春深並未將門關緊,讓開身,“你自己看!已經不打了!結束了,知道麼。”
謝鎮才走幾步,門外虎視眈眈的一行人已經朝他拔刀相向。
他無可奈何,也不可置信地退了回來。
聯係方纔景象,腦中有什麼地方嗡聲四起,電雷穿耳。
他轉過身,麵向謝春深,手裡的劍拿得更緊,“阿兄,大哥……為何你像是和他們一夥的?”
“你覺得呢。”
謝春深隻這樣回。
這並不是一種否定,也算不上一個回答,隻能表明,他不在乎也不介意,此時的謝鎮對他怎麼看。
謝鎮重重上前一步,但身體左右晃動,被打擊到虛浮:“難不成,從頭到尾,是你先勾結了這些人?”
“時間寶貴,怎堪與你在此處辯論。”謝春深隻道,“謝鎮,放下你手裡的劍,回值房去,就當什麼都沒發生。”
謝鎮笑了。
“那不可能。”
“必須可能!”
下瞬謝鎮對準他胸膛,舉平劍鋒,他纔算看清謝春深的真麵目,真相太過殘酷,不敢接受,不忍接受,不能接受!
“謝軍人馬儘數為國儘忠,我父慘烈戰死,隻有你,原來隻有你,躲在背後與那反賊勾結!
你這麼做究竟所求為何!
沒有我父你仍在軍中苦役,以怨報德,喪儘天良絕我洛陽謝氏!謝春深,你就不怕遭報應嗎?!”
自木漪後,再無人能喊出他的過去。
他的過去不是那麼光鮮,甚而沒有一絲光亮,所以他與木漪不同的是,他並不接受自己的過去。
但情景已至於此,他不妨就告訴謝鎮:
“在遇見你與謝征之前,我就生活在荊州雲水縣,這個縣很偏遠,很窮苦,你沒有體會過那種難堪,窘迫,又被欺辱的日子,你不會想到,我是怎樣從懸崖上跌下去,摔斷了腿——”
謝春深抵著謝鎮的劍朝前,眼裡是森冷的狼光。
“同鄉的同齡人妒我相貌,常常成群結隊,圍住我欺淩毆打。
那日,我被他們逼至懸崖,又被他們合力推了下去。
我什麼也不曾做,他們就要置我於死地。你看,惡山惡水裡長出來的人,有多麵目猙獰。
可就是這惡滋養了我,也是這惡成就了我。
你生在山頂,無需費力攀爬已經登鋒,而我在山腳,窮其一生,不過是想擁有,你輕而易舉能得到的東西。
所以你還覺得,我會怕遭報應?”
謝鎮傷痛皆狠,已經失語。
他顫著唇,用劍要戳入他肉裡,被謝春深以手握住。
正是被判定廢了的那隻手。
謝鎮整個愣住了。
還有什麼不明白?
還有什麼可以問?一切都是他的偽裝,父親一時心軟帶回來的人,成了滅他整個家門的根源。
一種無儘的悔與恨,穿破了謝鎮看似完整的表皮,在他心上劃了無數刀,讓他肝膽俱碎。
他撕心裂肺地朝天吼了一聲,用力掙脫謝春深手心,抽劍朝謝春深命門砍去。
謝春深堪堪躲過,摔在了門上,將關了一半的門撞開。
外麵的人本就在等他,見他被謝鎮逼了出來,進去就將謝鎮圍住。
謝鎮本不擅戰,如果不是陳擅那一劍存了私心,確實大傷了謝春深,他會直接了結在謝春深手中。
謝鎮被壓到角落壁上,謝春深隔著盔甲兵器,最後說了說話:“你是我的弟弟,我此生還沒有過真正的親人,也想留你一命。可惜,你並不聽話。”
謝鎮被方纔的人踢出了內傷,口邊嘔血,聞言,厭棄的吐了一口血水。
“你不配。”
“怎麼不配?是我想護著你,其實你死了更好。”
謝春深麵無波瀾地看著他,也許眼底,也含有一點寂寥和遺憾,但隻是一點,撼動不了任何。
“隻要你死了,我就會成為,謝征唯一在世的兒子。”
謝鎮暴起抗議,“你不配謝春深,你是個畜牲,你不配冠謝姓!”
“謝鎮,我會給你一個厚葬。”
得知他意圖辱沒謝征身後名,謝鎮崩潰著撲過來,與那些人開戰。
謝春深閉眼,耳邊是無情的刀伐聲。
他突然失去留在這的**,揮袖大步出門,將謝鎮,留給了這群與謝征有仇的反軍。
群狼環伺,必將謝鎮撕個粉碎。
他唯一的弟弟,被他親手葬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