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謀 二十四 他不裝了
“木漪,我要的,是你的全部。”
她心漏了一拍。
覺得麻煩大了。
話才落,心未平,鼻上一處起了涼意。
而後一點,兩點.....天上下起了大雪。
她仍不甘心就此屈服,但不得不感慨,連天也在助他們。這雪一下,椒房殿的大火和各處殘遺的火堆便會漸漸熄滅,幫他們減了不少土木修繕的損失。
人世貪婪惡毒,為一己私慾極儘破壞,可血流殆儘之後,被人類毀掉的萬物,還是得由天地陰陽來償還,上天下這樣一場雪,溫柔地洗淨了這一切罪惡。
可溫柔軟化不了她,她隻說:“那讓我回宮,我還需要回宮。”
“還藏了不少?”
木漪乜他一眼,“我之後要在洛陽上品裡做買賣。商賈出身不能太差,皇後之女總比一個無名女輩要好。”
謝春深冷言,“你知道皇後死了?”
木漪也不隱瞞,“她臨死之前,求我幫了她一把。”
謝春深不意外。
隻上前一步,腰間白絛勾在她裙上:“那你知道,皇後這種死法算什麼?”
“認罪自裁。”
“隻有罪人才會自裁,她有罪,她的女兒,也一樣。”
木漪嗤笑:“怎麼,你入戲太深,真要對我斬草除根?”
謝春深的眉頭都白了,單看麵相,甚至能讓人想用“冰清玉潔”來形容。
如若,能忽略掉他眉眼裡謀算的鋒芒的話。
他道:“皇後女這個身份可以。但從現在起,你就是被皇後所逼的受害者。日後洛陽誰問起,你都要責她狠毒,以此來立住腳根,免得旁人遷怒於你,好買賣也打了水漂。”
她深思後回:“我能做得到。”
“既如此,談何送葬,怕彆人不知你與她有情誼?”
“不送,旁人怎知我善?”
謝春深起初有些莫名,很快明白過來,告訴她:“今夜過去,你不必再演一個善人。”
木漪不信,隻哼一聲:“你竟有如此把握?我不裝行啊,那你也不裝了?”
他仰頭閉眼,讓這雪清冷撲麵,勾在二人間的白絛,緞麵上早已兜了一捧雪。
木漪這才發現,將它打了下去。雪堆揚起,化作霧濛濛一片。
他揚起一絲得逞的笑意:“我千番謀劃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夠告訴天下人,我究竟是什麼樣子!隻要我有足夠的權利,那他們是懼怕我,還是愛戴我,對我又能有什麼影響?”
他的狂和欲染到了她。
她也想著揚眉吐氣,肆意橫行的一天。
“狂人死的快,你不要太得意了。”
他盯著她,“好人死的快惡人留千年,你我,來日方長。”說罷抬手喚來身係白絛的一人,轉頭道,“你的宅邸,我派人幫你收拾好了。”
這非木漪所願,她忙道,“你關我可以,彆放過黃構!”
“我不打算動他。”謝春深無情拒絕,“如果不是他,我今天還見得到你人嗎?”
“那我也不會放過他!”
“我給你補償。”謝春深在兩枚棋之間調和,指了指地上的東西,“這些被繳了,我本來可以拿走,現在全都給你,你一並揹走。”
“這本來就是我辛苦拿來的!”
“將才還說要獻給我。”
木漪語塞。
謝春深趁勢道:“我另外給你添置一筆辛苦費。你要做生意,第一筆進賬我助你開張,此事揭過,你答不答應?”
“你憑什麼覺得,我自己不可以開張?”那人已經要到了,木漪看他神情不耐,怕他又將讓步全部收回,跟了一句:“雖不服,我答應了。”
反正,她可以陽奉陰違。
黃構,日後再慢慢收拾。
“大郎君。”
那人對他抱拳。
謝春深要他側耳傾聽。
二人才說完幾句話的功夫,木漪已經將地上的包袱收拾好,重新背在了背上。
由於太重,她被壓彎了腰。
那人看不過眼,上前想要要將包袱接過,“屬下來——”
才開口,木漪已經摟著包袱一步三退,目光警惕,盯住他伸過來的手。
“……”
謝春深沒眼再看:“礙眼,你給我立即消失。”
*
三軍殺入洛陽宮的次日,上朝的時辰,本該熙熙攘攘的四門諱莫如深,對外緊鎖朱門,宮牆上殘旗折乾,牆皮脫落,金瓦缺角。
洛陽宮也像是死了一遍。
謝春深與人走去勤政殿處理要事,去的一路上,碰見陳擅帶著幾個親信在用鏟子刨雪坑,斂收那些屍骨......大火燒焦了不少人屍,後半夜又大雪,將這些蜷屍凍埋雪中,更何況此時天還未亮,搬撿起來就更加麻煩。
他卻不厭其煩,就著油火,將每一枚屍體脖上的銅牌拉斷了,順手裝入腰身的袋中,丟進去的時候,袋中已經嘩啦響。
陳擅擦了把汗,餘光撇見他們,似笑非笑:“喲,去邀功了?”
謝春深一見他,那塊被剜走的血肉就隱隱作痛,話出口,自然也不中聽:“腿長在你自己身上。”
要不要去,其實都在他自己。
陳擅點點頭,下瞬將插入深雪中的鏟子猛然拔起:“你去見那些人,要是誰問起我,就說我忙著呢,忙著給陳家兵馬收屍,實在脫不開身嘍。”
謝春深身旁一姓陳的幕僚想開口勸陳擅一句,立刻被謝春深的眼風颳了回去。
這人忙低頭:“既是二郎君主張......我不該勸,是我莽撞。”
幾人到了勤政殿,謝春深卻獨獨要他留在外。
“你回去吧。”
這人錯愕,“我回哪裡?”
“你姓陳?”
“......是。”
“你方纔勸陳擅,讓他跟我們一塊走,既然你這般設身處地為他著想,那以後就都跟著他,我會替你求個人情。”
“大郎君,其實我——”
謝春深並不給他辨彆的機會,處置完他就進了殿。
其餘幾人陸續掃來幾尾目光在此人身上,也都陸續進了殿。
他們也算明白過來,這些話不隻是說給這一個人聽的,謝春深在藉此表明,他與陳擅雖都為陳王效忠,但一營之下分派而立,要想留在他身邊謀利,就要先與陳擅做好切割。
勤政殿裡關押著元稹帝和兩個大臣,正是那日促膝長的文禮尚書和騎尉大夫,見了他們幾個,臉色都青了,手指尖豎起,指著謝春深等人發抖,舌根痙攣,咬字模糊。
兩王都在,各坐一案,在更高的北案上,坐席為空,隻立段淵一人。
謝春深給二王見禮,對方卻沒怎麼見過他,也不認識。
段淵並不忙著介紹,隻淡笑問起陳擅下落。
“二郎君怎麼不與子契一起?”
“回段先生,他在替亡兵收屍。”
段淵頷首,眯眼對二王笑道:“二郎君就是這般性情,萬古不變呐。”又對在場人道,“那老夫便越庖代徂,將此事辦了吧。”
什麼事呢?
眾人將麵朝向元稹帝。
他臉上還殘有病容,麵若死灰,被兩個大臣一左一右攙扶著才勉強坐立,七八道目光射向他,他也並無過多反應,隻臉色倉促了一瞬,段淵從容過去,朝他行一大禮,舉目抬頭,和藹道:“陛下,知道是什麼事嗎?”
元稹帝蒼涼一笑,卻比哭更加難看。
陳王還在西平郡待著,無詔不北上,梁王、燕王都是他的血親,皇位就在眼前,誰能不饞?可一個段淵坐陣,就讓他們二王不敢動作,可見那個背後控場的人,從未變過。
元稹帝感到深深的厭倦,他現在隻想一死了之,可前史沒有明殺過皇帝,隻有禪讓,他不被毒死,就要去某個地方熬過餘年,“成王之人百裡挑一,成帝王之人,萬裡挑一。”說完,已將目光落在段淵身後的空白黃帛上,心知肚明,“拿來吧。”
準備下筆。
可筆硬墨瑟。
誰給他磨墨?
他用習慣了的秉筆太監劉堅,早已不知死在了哪裡。
謝春深此時含著笑,抬手道:“怕陛下有什麼缺的,旁人又照應不周,我已特將從前侍奉陛下茶水寫字的內侍帶了過來,正好,這就為陛下磨墨。”
黃構立馬從站定的角落湊了上前,用平日手法,為元稹帝磨墨。
元稹帝望著一屋子熟悉的人,是他們將自己逼退了位,含淚悵然:“宮中老人,你們要是用著不舒服,那就都換掉吧,隻是,不要殺他們。”
燕王聞言開口:“陛下說哪裡的話?眼下皇後這個最大後患已除,我們又怎會隨意殺戮,惹得眾怒失了民心,這朝前朝後就都不好治理,我與十四兄豈會自找麻煩!”
十四兄便是指梁王。
被親兄傾覆,元稹帝早有預料,謝戎是細作,元稹帝也不欲再去計較。
他下筆成章,字字泣血,一氣嗬成百字禪讓書,之後丟了筆頭昏昏朝後栽去,身邊大臣的驚惶呼喊已經聽不見了,隻在昏迷前,眼前似乎晃動過謝戎那張臉,失了所有氣性,想要回到最初,江磐還信任他,他也沒有葬送親子的時候,抬手哀求:“還給朕......”
“什麼?”
“還朕,小九的屍骨......”
他的九夫人,他的小九,他的皇後。
天下他弄丟了,所愛的女人他也沒有照顧好,對這二者,他隻能說一句:我有愧。
謝春深沒有那個心思去回應他的情緒,隻蹲下身,在段淵等人對元稹帝的桎梏下,抬手助他閤眼,暗自一笑:從今天起,史書就要翻一頁了,是新的開始,他的開始。
本月。
詔令一發,陳王受詔。
他是北上順應禪讓,於內於外都合乎統製,禮法之間分文不錯。
二王暫代政事,但一支陳軍壓住洛陽,他們事事都要先問段淵,不敢擅作主張,這期間有一樁還未處理的問題,便是關於曹憑的處置。
曹憑之前任內統軍總職,他擁護皇後,又在中途投降,沒有打到最後。
新朝並非一日能夠深根,段淵還需要洛陽名士的支援和歸順,要有人主動朝拜,也要有人主動上貢,怎麼對待這種前朝自降之徒,整個洛陽城都在觀望——處理得好,籠絡人心,處理不好,雞犬不寧。
他們找到段淵商量此事。
段淵笑著反問:“你們知道,是誰能將曹憑勸降嗎?”
“段先生直說。”
“謝征之子,謝戎。”
二王也明白過來:“那好,曹憑的處置,同樣交給他來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