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謀 十五 玉霖有難
木漪混亂顛倒地睡著了。
謝春深給了外衫,自己就隻著一件水藍清白的中衣,同樣是寬袖輕薄的綢料。
窗外月風輕拂,將他頭上所插的玉竹節簪照的透亮。
他丟掉那團從她身上脫下的濕冷衣衫,突生的慾火還沒有褪,所以擱置自己的一雙手時,刻意避開了腿間那股異常的熱度,在她塌邊靜靜地坐著。
木漪的頭發絲兒都被汗與水黏在臉上額頭,口中嚶嚀,眉頭也時不時緊蹙,睡不太安穩。
謝春深坐於塌邊,本可以幫她撥理一下淩亂的頭發讓她舒服一些,但始終未曾有什麼想要觸碰她的動作,他隻是用冷如冰潭一般的目光旁觀,旁觀她的不適,旁觀她的皺眉,而後,麵容爬上一絲罕見的矛盾和古怪。
目光一斂。
抬手起風,將那盞燭火熄滅。
這一待由夜至明,卯時天邊泛白絲,室內靜謐無垠,謝春深就這般坐在她床邊一夜。
方低頭揉了揉眉心。
門外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聲,應是兩人,自外敲了敲門。
這一敲。
在睡夢中恢複體力的木漪也眼皮顫抖,突然就醒了,一睜眼看見塌邊的謝春深,大吃一驚,撐手就急坐起來。
謝春深卻將她肩膀摁住,麵朝外頭道:“什麼事。”
木漪這才向外看去,門外站著兩道身影,一人腰身掛劍,看得出是宋寄,另一人......那人張了口,卻是千秋堂裡的守門小廝。
他語氣慌張:“姑娘,劉女郎今早起身摔了一跤,突然發了動,產娘子已經跟了進去,之後她叫我轉達陳軍,請陳將軍立刻過來。”
木漪麵色一變。
肩膀處摁壓的力道都燙出火花一樣,她坐立難安。
門外小廝也同樣焦急:“劉女郎需要姑娘,姑娘您會去嗎?”
她看了謝春深一眼。
吐出一口急促的肺氣,隨即揮手甩開了肩膀上的力度,爬起來開門。
門外小廝臉色惶惶,竟然朝她跪下來,抹眼淚:“陳將軍會護著劉女郎嗎?姑娘快回去吧.....”
木漪有一瞬沒動。
她不知道,疼的是劉玉霖,他有什麼好哭的?偏偏這時背後一道陰翳蓋過來,她一轉身便對上謝春深那雙深目,木漪讀懂了他眼中的表達——你看,劉玉霖能收買人心。
可人心要用真情來換。
這種東西,她給不起。
男子衣衫穿在她身太過鬆垮,她沒來得及計較被換了衣物這件事,從酒樓裡翻了自己的衣服潦草換上,就要帶小廝離開。
“醉觚裡的裡門還有人守著,你現在出現,他們可就要查查你前半夜,違紀私留的這樁案了。”
木漪猛然頓住腳步。
她捏皺了裙,咬唇看他:“你是怎麼進來的?”
謝春深也不廢話,走至她身邊,於錯肩處停留看她一眼,手上提著她脫掉的那件外衣,淡淡道:
“乘我的車。”
*
千秋堂內,燈火萬盞。
裡頭來往忙亂,劉玉霖所在的堂屋內尤其嘈雜,木漪方跳下車跨入門檻,便聽得堂屋內一聲壓抑的痛叫,她五官全緊繃著,一聲不吭地先往裡趕,到了堂屋,陳擅已比她先到一步。
他麵色灰敗,兩隻眼睛都熬紅了,滿是懊惱:
“木千齡,你不仗義......她出事時你在哪裡?我讓你全程照顧她,你就是這麼照顧的?”
木漪兩頰有些發僵,舌頭捋了捋,“你堵住門了。”待他身形一移,便竄了進去,反攔上門阻隔他的視線,“妊娠之地,男子免進。”
說罷,將兩門一碰。
謝春深在車內穿好自己的外衣,纔不緊不慢地下了車,後腳入千秋堂,與衝出院來的陳擅遇上。
他心中焦躁,卻又不能當場發火,亂上加亂,隻能暫且離開那間堂屋,用踱步的方式將心緒壓平,見到謝春深,立刻便愣愣地想到:“你們兩個昨夜在一處。”
謝春深沒有否認。
陳擅急火攻心,怒上心頭,指著謝春深的鼻子罵他:“她最要緊的就是將我大哥的人看好,保證母子平安!現因你二人鬥怨,已經壞了陳家的大事!”
謝春深還是懶得理他。
院子內的枳樹上掛著燈籠,樹上已掛果,隨劉玉霖高低起伏的聲聲哀叫,在燈火下拉著枝葉顫抖。
謝春深口中乾渴,一夜也未討得半碗水喝,竟在這時候,當著陳擅的麵,過去摘下一枚早秋的酸橘,油鹽不進地剝皮吃了。
陳擅氣得快要吐血。
他目眥欲裂,咬牙齟齬:“你就沒有心,謝戎。”
陳家的產娘子這時忽然跌跌撞撞跑了出來,在陳擅身後摔下了石梯,動靜還是驚擾到了陳擅。
他不解地轉過頭,見產娘子口中堵布,手腳被綁,那些千秋堂裡的婢子和從奴,正欲將她兩手兩腳往堂屋內拖。
“住手!”
一聲暴喝之後,那些人惶惶抬頭,之後一齊都退去堂屋內,一聲木閂橫插螺鈿門,驚動屋簷上的雙燕,夫婦朝著池塘低飛,荷葉壓去兩邊,尾翼掠水驚漣漪,而後一齊飛出牆頭。
陳擅大步跑去,鬆了產娘子的口。
一聲哀叫脫口而出,產娘子涕淚交流:
“二郎不得了了!劉女郎不幸,那胎兒是腳足先出,我要來問郎君是保大還是保小,她就命人將我綁住!一意孤行,私自要保大啊!”
這話響在不大的四方院內。
一個端水盆的女婢聞言手一愣怔,陶盆已落地,摔了個四分五裂,陳擅目光駭然,那女婢驚得軟了身子,膝蓋插進一塊碎片,她哭道:“痛煞了我......”
事態不對,陳擅立即狂跑至於堂屋前,抬腳一踢,門內人已先一步將門落鎖。
更可惡的是,千秋堂內眾誌成城。
他們卑微如螻蟻,卻和木漪站在一處,都要保護劉玉霖。
“木芝!你竟敢!”
陳擅怒喝,聽得裡頭聲音漸漸弱下去。
劉玉霖的痛苦被她平息了。
陳擅的痛苦卻侵入了四肢百骸,他爆狂的抓住身邊一個陳軍,“去取我的劍來!”
劍鞘自門梢處劈開,幾個陳軍砍斷千秋堂前杏樹,以樹樁撞門,碧綠的杏葉掛著腰斬的殘肢上,每每被運一下,便灑落無數。生機殘美的綠流之中,門經不住第三下,已經轟然向內倒塌。
猛風灌入。
杏葉如經緯穿梭,撲向堂屋。
木漪在葉舞當中與陳擅對峙,他已拔刀鞘,隻將刀刃背麵衝向木漪,將她自床邊提起往後退,越退越疾,一氣抵到屏風上,摔了屏風,木漪倒在牆根,劍跟上來,橫在脖下,直接將她卡脖提起。
她被這一擊,頭暈目眩。
眼前是蔥蔥鬱鬱的綠海,是一池夏花荷塘,還是雲水縣的山川呢?
木漪輕輕喘著氣兒,閉起眼抽離了自己。
產娘子跟了進堂,撲到劉玉霖身邊暗摸勘察,發現嬰兒已經產出,隻是渾身發紫,閉口不哭。
讓人立即豎起屏風,在一屏之外拍打嬰兒臀部。
嬰兒的哭聲,打破了瀕死般的處境。
產娘子喜道:“活了,活過來了二郎!大郎君的孩子活了,是個一模一樣的小郎君!”
陳擅不知何時已續了胡摣。
自俊美的紈絝少年長成了滄桑的陳家少主,一軍之首,可他此時還是露了本性,包不住眼眶裡的眼淚,一行接著一行地流了下來。他不忍去看屏後的場麵。
無論是無名無分的劉玉霖。
還是他九死一生的親侄子。
往事如泡影,追憶成惘然,木漪睜開眼,神思回到這裡。頭上滑落的杏葉,落在他斬殺千人的劍上,她清冷問:“陳二郎君,還不動手?”
“我問你,”陳擅劍更緊,將她死死壓在牆壁與兵器之間,“你方纔是要保大,還是保小。”
木漪睫毛顫動。
忽而不知為何歎了一口氣,而後又蓄積了散漫的目光,凝成恍若星辰的一點,看向陳擅:
“保大。”
陳擅渾身都在抖。
他因激動而失控,甚至拿不穩劍,反轉刀柄揪住她的肩膀,將她押了出去時,她身軀撞在門前旁觀,一聲不吭的謝春深身上。陳擅道了句“你彆管”,繼續拉扯她出了門檻。
一手將她手腕帶住。
杏葉片壓在男人手指和她那片柔滑的衣料間,手指一碾,散發若有若無的清香。木漪虛弱地抬起頭,覺得自打自己醒來,遇見的謝春深就有些不像她認識的那個人。
陳擅回了頭。
見謝春深伸手拉住木漪手腕,涼笑出來一聲,“你想怎樣。”
謝春深垂眸:“蓮花樓尚在,她還不到死的時候。”
陳擅直接持劍過來,謝春深側身一避,抬手也拔了腰間那枚紫銅劍。
二人一交鋒,陳軍與謝春深帶來的八個武官也都刀鋒相向,院內烏壓壓,兩夥人針鋒相對,一下便將院內堵得密不透風,下人皆躲避,潰散四逃,打中亂成一片。
陳擅此前就傷過他一條胳膊,又是自小騎馬學兵法,論武力和功法,他都占謝春深上風。
不出幾招。
陳擅用內力頂斷他膝蓋,謝春深半跪在地,用劍撐地,口中猛嘔出一口鮮血。
越王劍一揮,直逼謝春深眉心。
原本倒在地上歇息的木漪,此時虛弱地抬起頭,下意識抬手喚了一聲:“等等!”
這次已觸了陳擅骨中逆鱗,他冷意噬身,怨念席捲全身:“等我解決了他,再來處置你!”
“陳二郎君......”
虛弱的一聲呼喚,將將終止這一劍。